迈入第十八届的德国「冲动戏剧节」,成立初衷就是要当德语圈独立剧场的发声平台,而其策展原则是「探讨政治与艺术的关系,并在此脉络下呈现创作者们多元的美学、纷异的命题、多样的策略。」今年活动于六月中旬在杜塞朵夫举办,演出中引起最多讨论的是《制造艺术政策!》,邀请当地各政党人士及文化部代表,齐聚发表文化政策,是一场由政治人物、主持人、演员、乐手、观众、学者小组,共同作为表演者串起的政治实境秀。
「冲动戏剧节」(Impulse Theater Festival)开始于一九九○年,今年是第十八届。一直以来,「冲动戏剧节」拥有明确清晰的社会及政治主张。
「冲动」在二○一五年前举办频率不定,去年起确认为每年一次,由杜塞朵夫、科隆、米尔海姆(Mülheim an der Ruhr)三个车程距离一小时内的城市轮流主办。虽然资金主要来自公部门,但艺术节成立的初衷,就是要当德语圈独立剧场(意即非公立剧院体系的自由剧团制作)的发声平台,主要呈现来自德国、瑞士、奥地利的创作。二○一一年开始担任艺术总监的马勒查赫(Florian Malzacher)说,每一届的「冲动」都吸引许多国内外人士前来观察德语独立戏剧的最新动态,热烈情况好比「独立剧场圈的柏林『戏剧盛会』(Theatertreffen)」。
今年的「冲动戏剧节」从六月十五日至廿五日在杜塞朵夫举办,共有十三档展演、多场论坛和PARTY,并在米尔海姆举办了一个八天的研习营。策展宣言借用英国音乐人布莱恩.伊诺(Brian Eno)的一句话:「开始做菜吧……食谱会随之而来的。」面对日益纷扰的世界,没有人敢说什么才是解决之道,但与其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方向会愈来愈清楚的。这是艺术节的宣言,也体现在策展的节目中。也因此笔者在申请今年国家文化艺术基金会与表演艺术联盟合作执行的「CO3表演艺术国际交流平台」之「海外驻地研究计划」时,即将此艺术节列为出访的主要对象,观察其如何定位自己在社会中的角色与责任。
既然「冲动」的主旨是呈现当今的德语独立戏剧圈风貌,艺术节的戏剧顾问佛尔茉(Nadine Vollmer)说,所以策展原则「不是挑选最好的节目,而是探讨政治与艺术的关系,并在此脉络下呈现创作者们多元的美学、纷异的命题、多样的策略。」艺术节的节目主要有三种来源:征件、邀演、委托创作,其中只有委托创作不限德语区的艺术家。
《制造艺术政策!》政治人物一夜演出
今年引起最多讨论的节目,便是委托创作节目之一的《制造艺术政策!》Macht Kunst Politik!。由二○一三年曾参与台中亚洲艺术双年展的以色列艺术团体「公共运动」(Public Movement)创作。这个活动邀请了艺术节所在地北莱茵-西伐利亚邦的各政党人士,以及该区域的文化部代表,齐聚市政府议会厅发表他们的文化政策,所有有兴趣的市民都可以来听。
看似政见发表会的活动,由「公共运动」的艺术家Dana Yahalomi设计流程和游戏规则。除了政治人物轮番上阵秀自己,并穿插演员朗诵民意代表们问政时曾说过的经典句子,现场观众也可随时向台上振振有辞的讲者举牌:红牌表示「具体点!」绿牌表示「为什么?」议事厅旁的小房间并有一组现场连线的专家学者,就各党派的政见介入发问,要求政治人物更明确地说出文化牛肉在哪里、打算怎么料理、是否同意另一家的料理方式等等。
活动当天晚上议事厅三百位观众座无虚席,另有两千人观看网路直播。台上发言的政治人物或是谨慎念稿,或是唱作俱佳,台下的观众有时举绿牌,有时举红牌,有时红绿皆举,还有人忍不住自制手写牌更直接地回应台上。将近三小时的活动,最后在受邀来宾合唱八○年代歌手乔治男孩(Boy George)的畅销歌曲〈因果变色龙Karma Chameleon〉中结束,是令人捧腹之一绝。这是一场由政治人物、主持人、演员、乐手、观众、学者小组,共同作为表演者串起的政治实境秀。
尽管只是一个晚上的活动,但事前的筹备极其繁杂,事后也引起广泛讨论,诸如:艺术文化应如何被政治支持?艺术家应该介入政治,还是谨守对立的分野?这是个政治活动,还是艺术事件?这活动「成功」吗?邀请极右派人士参加是对的吗?关于最后一项,艺术家觉得不去呈现大拼图中的一块当然就是不完整,而总监马勒查赫说得更直:「这些人在下次选举中可能会赢超过一半的选票,我们是不是该更了解它在想什么?」(指二○一三年快速窜起的右翼政党「德国另类选择党AfD」。)凡此种种开启的台面上下对话和思考,都是艺术节和艺术家乐见并期待继续发挥的余波效应。
《德国二○七一年》想像未来德国
「冲动」今年的另一个委托创作,是美国「奥克拉荷马自然剧团」(Nature Theater of Oklahoma)的影片拍摄计划《德国二○七一年》Germany Year 2071。这部「复古的未来科幻电影」想像一个在崩坏边缘的未来德国,革命三天两头发生,生产过剩的地球人可能会被拿去制成加工食品。影片今年在科隆和柏林取景拍摄,后制完成后将在明年的「冲动」首映。这个计划的目标和成果,既是完成后的影片,也是参与式的拍摄过程。剧团的灵魂人物里兹卡(Pavol Liska)和库柏(Kelly Copper)深信戏剧之于世界的影响力。里兹卡曾表示,每个戏剧创作者都应该停止做戏至少一年,看看自己还可以做什么改变社会的事。
「奥克拉荷马自然剧团」在艺术节的规划和协助下,事先场勘科隆和柏林,根据看到的人事时地物提供的灵感,写出脚本,配对拍摄地点,并征求不限经验的演出者。志愿演出者什么人都有:退休族、寻找露脸机会的艺术系毕业生、放暑假不知该做什么的留学生等等;时间多的人担任要角,时间少的人就跑龙套。而在街上拍摄时,所有好奇驻足的路人只要被说动了,都可以现场加入拍片,例如和其他临时演员一起在购物大街倒退走,或是扮成大胖子在街上单脚跳。只要你愿意,就有你可以加入的方式。就像剧团团名来自卡夫卡的未完成小说《美国》Amerika中,小说主人翁找工作时看到一个剧团的征人广告词:「我们有工作给每个人,每个人在这都可以找到他的位子。」这个小说里的剧团就叫做「奥克拉荷马自然剧团」。
《艾弗洛斯水的漫步》让难民少年说故事
而「冲动戏剧节」作为德语独立戏剧界的展示橱窗,当然还是有很多在黑箱剧场内的演出。纪录剧场界最火红的剧团「里米尼会议记录」(Rimini Protokoll),仿照美国音乐家约翰.凯吉(John Cage)一九六○年的三分钟日常用品音乐会,让十五个在雅典的中东青少年难民,说自己的故事。剧场中放置多副耳机和许多看似无关的日常用品或乐器,例如:锅杓、水桶、哨子、浇花器、锣、橡皮艇、玩具枪、电子琴等。演出开始时,观众戴上耳机,耳机里传来年轻稚嫩的少年声音:「因为我们不被允许离开,所以你们要靠自己,你们要替我们完成今天的演出。」接下来每个孩子说自己的故事,有的聊喜欢的流行音乐,有的说跟妈妈做饭的回忆。聆听故事的过程中,观众才发现场上的器具或多或少跟少年们的生命经验绑在一起,尤其是中间那一艘与偷渡船同样大小的橡皮艇。
每个故事之间穿插短短的三分钟音乐会,观众在耳机里的青少年指挥之下,操作手边的用品发出声响,与缺席的主角共同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和政治边界的演出。凯吉当年称他的表演为《水的漫步》Walk Water,「因为里面有水,而我在表演的时候走动」。而这出以青少年难民为主角的作品叫《艾弗洛斯水的漫步》Evros Walk Water。艾弗洛斯河是许多非法移民从土耳其进入希腊的管道。当年的凯吉先生绝对不会想到,他淘气颠覆的实验音乐会,居然会跟五十年后一群孩子性命交关的经验有如此高的重叠性。
《噪音》透过手机让青少年活泼展现
同样是以青少年为主角的创作,相对于冷静压抑的《艾弗洛斯水的漫步》,瑞士「巴赛尔青少年剧团」(Junges Theater Basel)和导演尼布灵(Sebastian Nübling)共同创作的《噪音》Noise,则让年轻的表演者以爆炸般的能量在剧场里嘶吼奔跑,在观众的心中和身边炸出松动的空间。现场大萤幕连接八个青少年男女的手机,萤幕上有时是朋友间的即时通讯内容,有时是手机主人搔首弄姿的自拍,更多时是其中一人亦步亦趋跟拍其他几人在剧场角落的喃喃自语。年龄层涵盖小学到大学的年轻表演者姿态非常吸引人,他们旁若无人,迳自与彼此对话,在人群中穿梭流窜,用身体和剧场设备的挪移若即若离地改变和观众的关系,毫不矫饰又装模作样,既挑逗又真诚。
导演尼布灵表示,当初的选角重点是有个性、对世界有话要说的年轻人。他们在集体创作的过程中决定自己在台上的话语,例如:「我要行动。我要做些什么。」「若要成为运动,单靠我是不够的。」戴著俗气的假发、穿著廉价的成衣,他们流畅地运用女性主义、资本主义等社会理论,透过走秀、叠罗汉等各种身体性表演,大声提出对世界的质疑。有时也讲自己的切身故事:一个男生从小就被贴上精神疾病的标签,清秀中性的女孩一直想要拥有第三性的身体。无论是自省还是控诉,永远无法得到解答的困惑和挣扎,仿佛替每个人说出当个体面对体制时,心中都有的挫折感和无力感。或许因为作品只有三到四年的舞台寿命,这群青少年毫不保留地分享一个晚上的年轻生命,让人不禁希望世界可以像他们大声唱的歌一样:「只要孩子们团结起来,他们就永远不会被分开。」(Sham 69乐团〈If the Kids Are United〉)
「冲动戏剧节」参与社会的积极信念,也展现在今年首次举办的夏日研习营。为期八天的「学习正在上演中——学校中的学校」(Learning Plays–A School of Schools)活动,邀请四个由艺术家发起的学习组织齐聚一堂,讨论教育理论和知识的生产及转换,并分享彼此的实作经验。四个组织分别是俄国圣彼得堡Chto Delat发起的「社会参与式艺术学校」(School of Engaged Art)、法国St. Erme的「表演艺术论坛」(Performing Arts Forum)、柏林的「第四世界合作社」(Vierte Welt Kollaborationen),及「无声大学」(The Silent University)。其中,「无声大学」由库德族艺术家Ahmet Öğüt发起,目的是让有学术背景的难民为其他难民或移民授课。二○一二年伦敦成立了第一个「无声大学」,现在已遍及雅典、安曼、汉堡、斯德哥尔摩、米尔海姆。在米尔海姆的分校即是二○一五年由「冲动戏剧节」和原发起者讨论后成立,将长期推动下去。艺术节并替「无声大学」出了一本介绍其理论和实践的书。
为期十一天的「冲动戏剧节」是德语独立剧场界的艺术和社会实验室。虽然现已在公开征求二○一八年以后的艺术总监,后继者的策展理念尚无法得知,但艺术节的征人启事引用最近一期《剧场今日》Theater Heute杂志的评论,要为「身为社会改革智库的冲动戏剧节」寻求新总监,我想其积极参与社会的定位和自我期许是不会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