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利维耶.毕骨子里是如此悲观、无望、愤世嫉俗,其心态更接近「荒谬剧场」剧作家对于生命虚无的态度,犹如尤涅斯柯所述:「荒谬就和没有目的的存在……人一旦和他宗教的、形上学的、和先验的根源切断关系,他就失落了。」欧利维耶.毕自己从《李尔王》看见弥赛亚降临的预言终结,因此,在他所诠释的《李尔王》中,让观众看到人类所有的行动,均变得无意义、荒谬、无用。
欧利维耶.毕《李尔王》
3/18~20 台北 国家戏剧院
欧利维耶.毕(Oliver Py)改编版的《李尔王》才在三月廿日于台北国家戏剧院演出完毕,旋即不到两天的廿二日早上,比利时布鲁塞尔机场和地铁站先后发生大爆炸,卅一人罹难近三百人受伤。对比《李尔王》最后场景,从天花板垂悬下来鲜红如血的彩带,头戴黑色面罩、身穿迷彩服、手持长枪彷若ISIS恐怖组织成员,占据舞台上观众席的位置。如此彰显末世的氛围景况,对比现实世界的真实恐怖,给我的感受,并非导演欧利维耶.毕如何先验预示恐怖的行动与灾难,反而是在这现今媒体网路资讯爆炸的时代,观众真接从脸书、Youtube、电视新闻等所接收到的画面,千百倍于现今剧场内所能展现的恐怖。面对这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景况,剧场何用?除了像剧终由演员面向观众,道出:「在这不幸的时代,要诗人何用?」的愤怒与感慨之余,对于导演与观众而言,又该从戏剧本身获得什么样面对世道的态度与自处?
「无用」成了欧利维耶.毕的关键字
欧利维耶.毕在《李尔王》所运用的手法,很容易与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的「史诗剧场」(epic theatre)做联结:在剧情进行的段落与段落之间,加入弄臣(fool)诗歌、舞蹈、夹叙夹议;演员可以和扮演的角色分离,让观众清楚看到他/她正在扮演他/她的角色,时时进出、甚至相互扞格;所有表演、舞台、服装、音乐、灯光各种元素可以直接暴露在观众面前,幕后工作人员在前台忙进忙出,舞台的拆解直接在观众眼前进行。但有一点不同的是在于:布莱希特所采取的「疏离效果」(verfremdungseffekt)是用来教育民众,其终极目的是进而改造整个世界。但欧利维耶.毕骨子里是如此悲观、无望、愤世嫉俗,其心态更接近「荒谬剧场」(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的剧作家对于生命虚无的态度,犹如尤涅斯柯(Eugéne Ionesco)所述:「荒谬就和没有目的的存在……人一旦和他宗教的、形上学的、和先验的根源切断关系,他就失落了。」(注)欧利维耶.毕自己从《李尔王》看见弥赛亚降临的预言终结(节目单〈导演的话〉),因此,在他所诠释的《李尔王》中,让观众看到人类所有的行动,均变得无意义、荒谬、无用。
「无用」成了欧利维耶.毕的关键字。舞台上除了大大悬挂标语:「你的缄默是战争的机器」(Ton silence estune machine de guere),还有一座由推车推出的「无」(Rien,法文)标语,这本是原作里面,李尔王诘问三个女儿用话语形容对父亲的爱时,所得到三公主的答案:「没有」(nothing),所引发后面一连串的戏剧动作。欧利维耶.毕让剧中最有行动力、敢冒李尔王大不讳,在他前面逆鳞说真话的大臣肯特(Kent),被手铐铐在Rien上头,除了揭示种种作为皆为无用的真实结果外,亦透露出欧利维耶.毕对于末世的悲哀。欧利维耶.毕总结廿世纪为「最糟糕的时代」:科技领胜、过度怀疑语言,以及罪恶普及化。(节目单〈导演的话〉)这样的历史进展,欧利维耶.毕只有看到毁灭,犹如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形容保罗.克利(Paul Klee)描绘的《新天使》Angelus Novus ,脸朝向过去,所看到是一场单一的灾难。导演让舞台被拆卸后呈现一片黑色的泥地,由工作人员运来成堆尸骸骷髅(与二战期间纳粹集中营运送犹太人尸骨的画面做联结),将这些抛向李尔,堆叠在其身上。如此具象又抽象让观众目睹历史是制造愈来愈多死者而成,而所谓的「进步」则是吹毁残垣断壁的风暴而成。
再次让我们思索「剧场」的本质
如此来自天堂吹拂而来毁灭的风暴,本在莎士比亚原作里,李尔王接连遭受到大女儿、二女儿忘恩的遗弃,神智涣散犹如疯癫,正逢暴风雨,他指天骂地责怪风雨为天地不仁的帮凶,但此同时,却也还原自我的本心,剥除层层权力尊贵的外衣,重新找回作为一个人的本质为何,在自我弃绝的愤怒极致,却有了救赎的觉醒。但欧利维耶.毕无意搬演如此幡然醒悟的伦理大戏,反以儿戏般让演员以莲蓬头洒水制造暴风雨、李尔王穿著女人长裙内衣的扮装,在舞台上装疯卖傻地来回奔跑,导演让观众降温去看待这种觉醒的廉价与滥情,但种种愈是「疏离」效果的作用让观众保持距离,冷眼旁观李尔自食恶果的命运,愈是让观众质疑那么「剧场」在如此末世氛围内,到底起什么样的作用?难道亦是「无」的答案吗?
就像欧利维耶.毕在舞台上,让演员背对观众,做出挖出葛罗斯特(Gloucester)双眼的动作,所要引发观众悲悯、恐惧的交替情绪,却远不及ISIS在科技媒体网路上公布将俘虏斩首示众的画面,直接展示的恐怖所引起的震撼。面对网路无所不在、人们无所遁形的时代,剧场究竟还能做什么?这样的剧场无用更彰显在此次制作里面,当李尔面对被工作人员拆卸后的舞台,呈现一片瘠土,李尔一掬泥土,说出:「剧场是贫穷的。」此话是否呼应葛罗托斯基(Jerzy Gortowski)的「贫穷剧场」的联结,还是一语双关,亦暗讽剧场表现的贫乏?但明显的是,葛氏在《迈向贫穷剧场》Towards A Poor Theatre一书中,所强调演员与观众的相遇交流,并非欧利维耶.毕的诉求,况且葛氏最后领悟他所要寻求的道,亦非在剧场中发生而选择离开。但此同时,让人心头不断盘旋疑问:不仅在现世中,我们不再等待弥赛亚救世主的降临,来拯救全世界;在当今的现代剧场里,我们亦不期待会有一位果陀的到来,发聋振聩让我们看到崭新原创的形式表现,反倒是从《李尔王》的制作,再次让我们思索「剧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如此的本质才是面对末世的残酷与冰冷,我们可以获得的信念与价值,在这荒原贫瘠的土地上,站立起来成为末世的幸存者。
注:钟明德,《现代戏剧讲座:从写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1995)。台北:书林,页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