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者的身体,是舞台上最重要的元素,裸身演出,卸下的不只是衣服,更是种种社会的、外在的遮蔽物,诚实面对当下的自己。
四位剧场/舞蹈工作者——刘守曜、法兰克.迪马可、李贞葳、苏文琪,当他/她们在作品中呈现裸体时,思考的是什么?想说的是什么?
我曾与艺术家侯俊明在台北师大正对面的艺廊二楼「台北尊严」演出《拖地红》,那是一九九一年。当时演出一开始是由扮新郎的侯俊明在一楼艺廊门口迎娶新娘,我则以一席大红凤冠霞帔、被迎亲队伍簇拥著走在师大路地下道出口前的和平东路上,最后入屋脱衣裸体。由于整个演出是将婚礼当丧礼的仪式来进行,踩到很多人的禁忌。当时吓坏了路人们,也引起塞车围观,甚至引来一些灵异的传言。
禁忌当然会冲撞到人与社会的面对,但九○年代初期解严前夕,社会开始松动,我们是处在这种裂隙中开始进行小剧场运动的,当时美国六○年代实验剧场论述、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引进,让文青们更加集结,本土化、自我、国家认同等需求非常迫切,艺术类别没有分际地相混著,戏剧、舞蹈、人类学、艺术治疗等……那是非常「跨」的年代。
年轻时没想太多,我很自然地就去摸索身分、性别、认同等的议题,像《菩萨天蛮》、《观自在》……男生女态,追索内在灵魂。为了避免服装的框架,裸体是必要的。身体碰触禁忌,对保守社会来说很尖锐,无形中变成武器,而裸体更是让武器升级了强度。
从裸体中看到人的本质
随年龄增长、社会开放,以身体作为武器挑战社会禁忌的主观意识渐减。随著生活历练、表演经验的累积,觉得裸体跟剃光头一样,愈来愈能从中看到人的本质。由于无法扮演,使人更不得不诚实面对自己。我也开始感受肉体是个载体、中介,不仅承载个人记忆,也是接收能量的载具。
优人神鼓的刘静敏(后改名为刘若瑀)是我的启蒙老师,优剧场时期的她,训练以葛罗托斯基的身体训练为主,且注重本土关怀与认同。如「溯计划」(1989-1993)以田野调查、学习台湾民间祭仪与艺阵的方式,来尝试寻找自己的根源。这些庞大而理想性的追求,对实践者如我而言,同时也在解决自己个人的问题。
我扎实地在那里待了三年,太极导引、气功、静坐,特别是葛氏训练法:像动禅(moving meditation)般抵达恍惚出神(trance)的精神状态。训练在移动中打破惯性,让身体处在流动的状态中,强化自我对内在与外在的专注力。在警醒的状态中,所有一切都是「当下发生」,但又在规定的结构中依序前进——在「大我」的群体中有「小我」的自由;在沉溺的「自我」中,有「超我」的警醒。
之后,赴英美学习三年。期间接触舞踏与铃木忠志训练法,让我对表演者透过身体的劳动进入精神出神状态的方法,有了更多的连结与体验。渐渐地,每当我舞蹈或劳动得身体超过负荷、肾上腺素飙高,要有更强大的精神力控制时,就会进入一种觉知全开的恍惚状态。此时会有一个「超我」在看著当下的我,引导我顺著排练时的走位继续下去。此时表演者的「有机(organic)」或称「活起来」的行动(Action),会让观者从表演者的身体或行为中,仿佛看到他潜意识背后的记忆。
那样的状态,像是飞至树上的鸟,旁观著另一只鸟。好似感觉著自己起乩一般,每件事在这个状态中都是新的,进入这样的表演者的演出非常好看。
我当铃木忠志《茶花女》副导时,某次排练,一位演员请假,我代他上场。他的走位非常简单,只有两句台词。在出场的短短片刻,我突然「消失」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当我「醒」来时,第二句台词正脱口而出。
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有趣的是,第二天演员回来了,排同一场戏。同台演员吴朋奉对那位演员说:「不对不对,你去问守曜,他昨天的第一句才是对的。」
那一定是对的。只是那只鸟最后飞走了。
裸体让观者看见修炼后纯粹的自我
身体也是记忆的载体——执著、思想、爱恨——都藏在每一道皱折、疤痕里。只有透过舞蹈、劳动,透过无遮掩的裸体,才能释放内在灵魂,让观者看见真正潜意识中,修炼后无时空界限纯粹的自我。
我的独舞系列作品其实都是面对过去自我的淬炼过程,每个作品一定会跟上个作品连结。我把这系列当日记,记录自己的历练以及在表演研究上的心得。创作过程十分痛苦,且常常难产。但对我而言,结果却像是超越肉体,在修炼灵魂。内外把自己剖开,是反省,也是疗愈。
人物速写
1987年开始从事剧场工作,受葛罗托斯基(Jerzy Grotowski)、铃木忠志之身体训练法,后至伦敦市立大学拉邦中心舞蹈研究所深造,双栖戏剧、舞蹈领域。相较于剧场导演作品,舞蹈近似于他日记般的自我整理,多为异装、裸身独舞。舞蹈作品有:《菩萨天蛮》(1990)、《观自在》(1993)、《镜修罗》(1996)、《肌肉的记忆是最持久的》(1998)、《差异.共振#2》(1999)、《Shapde 5.5》(2014)等。目前正在进行新作「萨蛮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