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二○一四年首度来台演出作品《奥塞罗》后,红遍大西洋两岸的导演凡.霍夫与阿姆斯特丹剧团将再度造访,带来二○一四首演的《源泉》。本刊特地越洋专访导演凡.霍夫,请他一谈本剧的创作源由,他如何处理庞杂剧情与在舞台上以剧场空间与影像重新诠释这部一九二○年代的小说,从而回观我们现实的当下。
Q:《源泉》是您第一部改编自小说的剧场演出。为何您会选择这部小说?
A:当我第一次阅读这部小说,其中的角色就深深吸引著我。每个角色都有血有肉,但他们又表现出深厚的人性。他们都象征了一种人性的宏伟:好比说,洛克是一个出色的建筑师,他追随自己的理想,企图打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明日之城;而他的同事吉丁则不断地妥协,让自己的设计符合市场的需求。艾茵.兰德用极为戏剧性的笔触描绘他们俩人的斗争,令人有一股起鸡皮疙瘩的感受。
对我来说,《源泉》是理念之争。这本书最关键的疑问就是:什么是创作?创造有何意义?创作过程中要如何维持诚信?这本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廿世纪初的纽约建筑圈,那时候,现代派与古典派彼此竞争激烈。可是即便在今日,这本小说对于创作所提出的问题仍深深触动著我们:要怎么在商业和创新、市场和纯粹艺术之间达到平衡?兰德以建筑世界为譬喻,去讨论艺术、投身创作、个人主义和自主性之间的矛盾。然而,《源泉》也是一个游走在礼教边缘、徒劳空转的爱情故事。洛克和多明妮卡之间发展出一段绵延却压抑的爱情。这段关系让人思考:我们是否能够把自己完全奉献给另一个人,但同时保留自己主体性?在某个时候,洛克声明:「我可以为妳而死,但是我无法、也不会为妳而活」。这是一部充满魅力、使人著迷的小说,急须被搬上舞台呈现。
Q:您如何看待艾茵.兰德作品中保守的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在您的演出中,许多元素都让我们想起了当代人性的危机:追求成功的野心、自由主义的霸权、贪婪的个人主义、媒体的影响力、理性主义的幻灭等。对您而言,小说中所描绘一九二○年的世界与现在的社会经济背景是否有相似之处?
A:不管在政治、社会还是经济上,这本小说可以被解读成一种赞扬资本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宣言。但对我来说,资本主义并非是《源泉》的核心。兰德的另一部作品《阿拉斯加耸耸肩》Atlas Shrugged反而是一部歌颂资本主义的作品。当然,我很清楚《源泉》与资本主义息息相关,而且兰德的哲学理念也饱受政治批评。当我在美国跟人谈起我预计改编这本小说时,大家看待我的眼光都变得有些保留。在欧洲完全是不一样的状况。这本书并没有那么出名。除了奉其为圣经的建筑师之外,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部作品。尽管我不想做出如此强烈的对比,但这就好像是因为华格纳是希特勒欣赏的音乐家,所以不应该去搬演他的作品。我单纯就是想改编这本小说的情节,而不去涉及其中的政治脉络。
二○○七年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兰德是谁,但现在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她的作品!我认为,直到近代危机爆发之前,欧洲根本无法接受有人歌颂资本主义极端自由的形式。现在社会其实非常类似于一九二○年的世界。我们仿佛生活在一个危险且恐怖的时代,整个世界就像是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体系。但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体系。面对那些深深影响我们的困境,每个人都必须选边站。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当代文学家、政治领袖都会谈到兰德的思想,无论是巴尔加斯.尤萨(Vargas Llosa)(注1)、柯林顿或普丁。兰德在今日被视为一种强硬右派的象征,一部分的原因是茶党(Tea Party)把她的哲学思想视为一种依归。的确,这些都是剧场可以处理的议题。身为一个导演,我一点都不怕冒著这种风险。但是,如果兰德在小说中真的呈现了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我宁愿去呈现马克白凌虐孩子。尽管那惨不忍睹,但至少可以让大家了解世上真的存在著这种惨剧。想想马克白、米蒂亚!大家现在都觉得这些故事不足为奇。但如果我们回到剧作的核心——一个女人杀死自己的孩子,因为她不再感觉被爱——这完全是一个可以深深触及道德和伦理的主题。兰德在小说中就是在探讨这种极端的问题。《源泉》强迫我们去思考相互矛盾的立场。即使它是一出政治小说,它也谈论到极端的爱情,那种充满狂热、几乎像是虐待者与受虐者的关系。
Q:您如何改编这部小说庞杂的故事?本剧的角色与莎剧的人物有异曲同工之妙,由其是两名主角亦敌亦友的关系。在戏剧编排上,您有参考其他剧作吗?
A:这出戏的角色有点像是卡谬《卡里古拉》的人物:他们都反映了某种社会典型,又具有个人特色。好比说,洛克是一个现代的建筑师,他想要建造一种实用且独一无二的建筑物。他的设计既考量到居住的价值,也尊重所使用的材料。他相信创作是孤独的过程,只能依赖自己的力量。他觉得每个人都不应该放弃,要坚持自己的决心。相对地,吉丁却代表了一般的建筑师。他身边围绕著许多人,深信要听取客户、群众的意见。有一场戏就表现出两个角色的差别,吉丁想要移开海岸岩礁上的岩石,在那上面盖一栋新房子;但洛克却劝他把建筑物直接盖在这棵岩石之上。小说中,兰德透露出鄙视吉丁的意味,她瞧不起他的功利主义。而我却想要重新评估这个角色的价值。在改编中,我想要把两个相互矛盾的角色放在同一个水平之上,看他们如何抵抗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艺术是否应该要融入日常生活?艺术家势必是孤独的吗?他不应该听取别人的意见吗?他能对抗得了时代潮流吗?梵谷一生中都没有尝试过成功的滋味,他在贫困的条件下孤单死去。但现在他的画作却是全世界最昂贵的艺术品。这部小说提出了艺术和金钱之间的关键疑问:一个艺术家要怎么在体系之内存活,持续从事创作?
Q:《源泉》的舞台被分为好几个区块,每一个区域似乎都有其功能性。您与舞台设计杨.维斯维尔德如何处理小说中的戏剧场景?你们为何要把不同的场景摊开在一个开放的空间之中?在处理舞台装置上,你们有融入建筑的理念吗?
A:我们花了一年多去讨论舞台概念。在开排前最后几个月,我与维斯维尔德和影像设计托.亚尔登(Tal Yarden)展开密集的讨论,研究每一个场景的可能性、设想可以营造出什么样的戏剧空间。《源泉》的场景融合了各式各样的地点,但我们不想像英、美舞台设计那样,运用轮车去变换舞台上的布景。一直以来,我们都试著在单一空间中呈现不同的场景,使舞台变化充满更多可能性。另一项挑战则是要让观众目睹创作的过程。在《源泉》的舞台上,所有东西都在运动:维斯维尔德想要把舞台幻化为一个「制造意念的工业空间」;其中,创造出文字、意象和声音的人不单单只是角色、还有音乐家与舞台技术人员。舞台上不同个体展开独立的作业,仿佛像是把小说的内容转化成一种刺激观众思考的动力。这是一个让所有人「一起工作」的空间。在维斯维尔德设计的空间之下,推动剧情发展、使角色产生变化的两个关键变得更为明显:艺术创作的发展,以及随之产生的个人思索。
Q:在这个演出中,您使用影像的方式不同于其他作品:您使用了大量的定点摄影,而较少使用跟拍的方式。舞台上方架设的摄影机让观众看到演员和物件的特写;投射的影像随著布景移动而变化著。您与亚尔登如何处理《源泉》的影象概念?透过影像,你们是否想要强调一种时空的暧昧性?
A:我们想要营造出一种多层次、复杂的剧场感,同时提供多元的视角。同一时间,舞台和银幕会出现不同的场景。同步发生的动作或许会被折射开来,或变得扭曲变形。这也让人持续地感受到隐含在剧情背后的劳动性:打字机的咯咯声响、建筑平面图和纸张上笔触发出的窸窣声,这些声音都暗示著双手在不停地劳动。声音和影像也放大了物件的存在感:嗡嗡运转的印刷机、一杯变冷的咖啡。有时候,银幕也成为一部分的叙事空间,或将其延伸:当大爆炸的新闻爆发开来,多明妮卡躺卧身于一片血泊之中、仰望著天空。的确,摄影机可以将小说长达好几页、枯燥无味的描述变成一系列的影像,也能够即时呈现多种不同的事件。它不仅表现出故事的深度和错纵复杂的情节,也扰乱了我们观看的方式。在《源泉》中,我企图透过不同元素的并置与组合,让观众感受到一股张力——美丽与丑恶、爱情与工作、人性与机器之间的较量与冲突。观众的脑袋会同时接收到两种元素,有时候甚至会更多。这就像是一种具有现代性的观看方式:透过分割画面叙事或拥有多重选项的剧场。
Q:演出融合了不同时代的音乐,还有现场的打击乐演奏。您与音乐设计企图创造出什么样的音场效果?声音与表演又有何种关联?
A:艾瑞克.史列钦(Eric Sleichim)所设计的音乐由两位乐手和一名技术人员共同在现场演出。他们除了演奏电子乐和不太常见的乐器,例如低音木琴和「特雷门」(theremin)(注2),也会使用到建筑工地的器材。音效与舞台上的情节持续地相互作用,营造出一种实验室的氛围。视觉和听觉上,《源泉》就像是歌颂生活艺术(living art)的作品:我企图突显出原始素材本身的表现性,也强调出创意十足的艺术家如何重新演绎这个充满动能的世界。
Q:除了剧场表演者(阿姆斯特丹剧团和法兰西剧院),您近期的合作对象也包含了影视演员(茱丽叶.毕诺许、裘德.洛)等。可否跟我们谈一下与不同演员合作的经验?
A:无论我跟谁工作,他们都要在排练第一天完全牢记所有台词:我跟演员工作的方式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跟茱丽叶.毕诺许、裘德.洛、班.维萧(Ben Whishaw)、瑟夏.罗南(Saoirse Ronan)、麦可.C.霍尔(Michael C. Hall)等(注3)。这些演员根本不需要在剧场发展,但他们愿意跟我一起合作。身为一个表演者,他们始终保持著一种开放的态度。我非常享受跟他们一起合作。
注:
- 马里奥.巴尔加斯.尤萨为秘鲁作家,与马奎斯齐名,201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 特雷门是一种插电乐器,为世界上最早的电子乐器之一。
- 班.维萧为英国演员,知名的电影作品包括《香水》、《璀璨情诗》、《007:空降危机》、《丹麦女孩》等。瑟夏.罗南为爱尔兰女演员,影像作品包含《赎罪》、《苏西的世界》、《欢迎来到布达佩斯大饭店》等。这两名演员参与了凡.霍夫2016年在百老汇改编亚瑟.米勒的作品《熔炉》The Crucible。麦可.C.霍尔为美国演员,代表作有《六呎风云》、《梦魇杀魔》;2015年他演出凡.霍夫执导、大卫.鲍伊编写的歌舞剧《拉撒路》Lazarus。此外,凡.霍夫改编自米勒的《桥上风景》A View from the Bridge也包含了纵横英国和法国影视圈的演员如马克.史壮(Mark Strong)与夏尔.贝赫兰(Charles Ber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