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人三部曲加上最终篇,一路走来,无垢的确创造了一个完整且惊人的世界。但何以缓行廿个年头,却愈走愈轻,秩序的意味则更显浓厚。逃避有创造的可能,但离地太久,男舞者跑著跑著会跌跤,女舞者缓行,可能会像离地而行。逃避了欲望,逃避了冲突,白鸟的惊声鸣叫,即便在那瞬间撕裂了你我心肺,但终究是没有撼动什么,只留下无限疑惑。
无垢舞蹈剧场《潮》
3/8~12 台北 国家戏剧院
白鸟激情甩发卅分钟后,揪心的一声鸣叫,我想起了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
巴代伊在《情色论》L'Érotisme序言中,开门见山说了:「信仰极度虔诚的贞德女性对纵情声色的男性避之唯恐不及,浑然不知后者那不可告人的激情(passions)与自己对宗教的热情其实系出同门。」这个激情或热情到底是什么?巴代伊认为人类本质上是不连贯的独立个体,透过某些途径,他举例了死亡、献祭、情色等,不连贯的个体将得以投入连贯的虚空之中。激情或热情,即是投入永恒连贯的想望。
白鸟怎么了?
所以说,白鸟那一阵阵撕裂心肺的鸣叫,仿佛累积千万年的哀怨,会不会就是在这极尽生命的甩头卅分钟,恍惚下,孤离个体企图投入那连贯虚空中的想望,间续的鸣叫与沉默之间,似乎指向隐约袭来的爆发?但怎么想,都好像有些不对劲。原来,后面一直有一尊圣女,吟唱著,远远稳坐舞台中央,像是镇台之宝。我只能眼睁睁看著白鸟撕裂心肺的的潮起,最后却没入两旁女子躬身曲背的缓行行列之中,她们如某种不可逆的秩序般,将白鸟收服了。其实,以往看无垢作品最能定静人心的,除了一开始的大锣与细碎鼓声外,对我来说就属这躬身缓行了,一种时间、自然就在那稳稳运行的隐喻。但把发狂的白鸟,与这秩序前后这么一摆放,甚至将白鸟淹没,让我心头寒了一下。
这才想起,巴代伊曾提到「淫秽与纯洁构成整个神圣范畴」,他试图翻搅常人对于精神性事物总是倾向投入纯洁、神圣、秩序眼光的印象。他甚至相信,情色的翻搅,逾越日常,是不连贯个体与深厚虚空连贯的一种可能。
回过头来看,白鸟怎么了?除了前面被收服的惊声鸣叫,再来一段本是《观》中绝美:白鸟灵魂深处的低语,化作高能量的手指颤动,饱满内劲,压抑著,仅透过指尖渗出,一点一滴的。如以往片段,四方依旧站立四名大汉,拍著鼓声隆隆,默默逼近。本是高技巧绝美的一段,鼓声阵阵逼近的当头,却让我又想到那令人窒息的秩序,白鸟的欲望,再次被压抑,隐没,滚入河流之中。不禁疑惑,白鸟到底怎么了?
没入一种「人造」的秩序之中
欲望被压抑的不只白鸟,接著再一段的男性械斗场面,也差不多重复著这样的逻辑。结合《醮》与《观》的经典片段,男子压低身体来回奔走几回,少不了几声吼叫与看似械斗后,四五名男子,手持香、铃等法器,拍打著地上嘶吼的一名男子,就这样一路到了台前,看似面目狰狞,却其实搔不到痒处,男人们看似压低身体奔走,却其实轻轻浮浮。男子应极具爆发力的欲望之火,却似乎不比白鸟的鸣叫与颤动来得惊人,无论如何,都一样没入行列缓行之中。
最后,音响传出《心经》念诵,一切又再度被收纳入某种秩序之中。以「秩序」看待《心经》,实非我所愿,因为经文中,其实没有站立处。没有纯洁、没有淫秽;没有阴、没有阳;没有正、没有反;没有躁动、更没有秩序。然而,也许是《潮》作为三部曲总结的精选之故,看似没有叙事串连,某种一致逻辑得以从各个作品片段间显现,背后的意识形态又更为浓烈了。从一开始的镇台之宝女神,到被行列收摄的白鸟,被《心经》镇压的躁动灵魂,可以看到,一直有一个隐隐作用的「秩序」在其中,却不是大道无名那种秩序,而是隐含排除效果或是建立某种意识形态的秩序,这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总得有观点,于是创造得以发生。
只是,这种意识形态的秩序与作品中不断以植物、种子、石头等摆设物所指涉的自然或万物生长之道,毕竟就是两回事。万物循环不息,生灭有时,那是天地无情,却其实有情。因为不带观点,不带立场,没有切面。所以,正是投入这样的虚空之中,巴代伊说,得以连贯。但《潮》满台的自然指涉物,及对于天地人的关怀逻辑,即便靠近自然,究竟还是倾向了某一种人造的「秩序」。
创造了一个完整且惊人的世界
如果用段义孚的「逃避主义」来说,人因为要抵御天灾,逃避了大自然,创造文明。但是当文明社会成为加速度前进的怪兽,人类又想重温在自然中的美好。只是那个自然,可能总是人类自己创造的自然罢了。他也说了,逃避没什么不好,创造物于是也才得以诞生。但逃避的动机是什么?以及应著逃避而生的种种选择与机制,倒需要仔细思量。从一九九五年《醮》的首演开始,到二○一七年的《潮》,天地人三部曲加上最终篇,一路走来,无垢的确创造了一个完整且惊人的世界。但何以缓行廿个年头,却愈走愈轻,秩序的意味则更显浓厚。逃避有创造的可能,但离地太久,男舞者跑著跑著会跌跤,女舞者缓行,可能会像离地而行。逃避了欲望,逃避了冲突,白鸟的惊声鸣叫,即便在那瞬间撕裂了你我心肺,但终究是没有撼动什么,只留下无限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