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布莱希特让《夜半鼓声》的男主角,放弃了革命,选择了爱情,但他还强调「这是出喜剧」!是反讽对政治漠不关心、甘受奴役的无知人群吗?还是抨击抗争运动的可悲,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送死行为?百年之后,克里斯多福.鲁宾将《夜半鼓声》重新搬上慕尼黑室内剧院舞台,制作了两个不同结局的版本,一个是原始版、一个是导演版,在演出前,就把主人翁所面对的选择题:「爱情,还是革命?」抛给了观众。
《夜半鼓声》是一九一九年时才廿出头的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所写下的第二部剧作,也是他首部被搬上舞台的成名作。此剧的成功,不但在于他的才华,还得归功于一个重要的人,即当时德国最畅销的作家福伊希特万格(Lion Feuchtwanger)。有趣的是,为了这部作品,布莱希特并没有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而是不改本色,带著没剃乾净的落腮胡,一席布衣,一副落魄穷样去拜见贵人。不像其他年轻作家,怀抱著满腔热血,高唱著理想,他反倒平淡地呈现自己的稿本,直言写此剧不为别的,就为赚钱糊口,恳请批评指教。福伊希特万格不以为忤,耐心地读完《斯巴达克斯》Spartakus(《夜半鼓声》原剧名),对他的文笔大为赞赏;贵人的强力引荐之下,此作得以在一九二二年,由慕尼黑室内剧院总监法肯贝格亲自执导,搬上了舞台。
当布莱希特写此剧时,正值代表德国工人阶级的斯巴达克斯联盟(Spartakusbund)在柏林街头起义,掀起了所谓的「十一月革命」。原剧名「斯巴达克斯」涉及反动政治,过于明目张胆,深怕尚未演出,就会被警察勒令禁演。福伊希特万格的妻子玛尔塔(Marta Feuchtwanger)寻思革命沸腾之夜,鼓声四起,建议更名为《夜半鼓声》,这才定下。
当时饰演男主角的著名演员法博尔(Erwin Faber)赞叹道:「布莱希特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他的语言像是受伤的原始肉体。表现力是如此强烈,充满了生动的意象。这种表现形式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意。」布氏粗旷有力、意象丰富的文字表现力不仅成功征服了演员,也让当时享誉剧界的剧评家耶林(Herbert Ihering)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写道:「廿四岁的诗人布莱希特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德国诗的面貌,在众多的德国革命剧作中,这部剧作是唯一富有诗意的。」在其力挺之下,布氏初试啼声之作,获得了德国最高的戏剧奖项——克莱斯特奖(Kleist-Preis),自此,戏剧之大门为他敞开,而《夜半鼓声》同时也标志著其史诗剧场(Episches Theater)诞生的时刻。
「别在那儿傻看!」 开启了布氏「史诗剧场」
百年后的今天,人事已非,但依旧是在原创地——慕尼黑室内剧院,此剧在德国新生代导演克里斯多福.鲁宾手中再度复活。年仅卅三岁的他,曾连续两年荣获《剧场今日》杂志票选为年度最佳导演新人,有两部作品成功打入柏林「戏剧盛会」评选出的年度十大优秀德语制作。其中之一,便是《夜半鼓声》。作为慕尼黑室内剧院驻院导演的他,制作此剧,乃缘起于德国剧界耳孰能详的口头禅「别在那儿傻看!」(“Glotz nicht so romantisch!”意思类似「你看什么看」)。当他得知这句话不但是出自布莱希特之手,而且还是百年前首演此剧,张贴于门口海报上挑衅观众的广告词,便打定主意,非导它不可。
堪称是廿世纪伟大戏剧大师之一的布莱希特,曾受到梅兰芳与中国戏曲的启发,促使他鄙弃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自然主义表演形式,更反对阻绝观众与演员之间彼此交流的镜框式舞台,提出了以疏离效果(Verfremdungseffekt)为特色的史诗剧场。「别在那儿傻看!」不单单是在《夜半鼓声》中,针对观众所说的,同时也适用于布莱希特所有的剧作。因为,就用这么一句稀松平常的玩笑话,他便轻而易举地打破了镜框舞台的第四面墙,达到了让观众别太过入戏的目的。
尽管,年轻的布莱希特在他的时代,显得既摩登又前卫;然而,百年后的今天,他的论调早已不新奇,如何在表演形式上及在对此剧的内容诠释上,跨越百年的时代鸿沟,俨然是考验导演功力的一大环节。再加上,自七○年代以来,德国便盛行不以剧本,而以导演为指导方针的「导演剧场」(Regietheater),而鲁宾处理文本的态度,也一贯是绝不墨守成规按本照搬,而是高度自由地重新再创作。但面对作家背后势力强大的苏尔坎普出版社(Suhrkamp),导演难免在起点上就有些却步了。
然而,重新演绎《夜半鼓声》的真正难处,同时也是最令人诧异之处,在于反革命的结局与布氏一贯的政治思想相抵触。众所周知,布莱希特虽出生于小富家庭,但对无产阶级与劳动工人寄予相当的同情,正因其左倾思想,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藉国会大厦纵火案,独揽大权之际,布氏被列入黑名单,不得不开始十余年的流亡生涯。同时,也正因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停留美国期间,遭FBI的质问,移民天堂顿时成了他的噩梦,迫使他又回到了欧洲。若非前东德政府向他伸出援手,许诺柏林人剧院作为其创作基地,这位戏剧大师恐怕得终其一生流亡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