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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名舞者像电动人偶,在霓虹灯管的坛堂景片下,断片似切换各种时事、灾难、梦呓口白。(林韶安 摄)
舞蹈

夜市身体 饶舌台湾

评林祐如《台湾制造》

她╱他们口中或者都喃喃自语,但观众毋须回答或专注,「各自表述」是台湾社会目前的「共识」,《台湾制造》极嘲讽地打脸了自我提问。一、二段演示「我思故我在」,每个人都可以主宰自己的身体,与其说《台湾制造》为观众拼贴了一幅混种的文化身体,毋宁说,我们终究难以找到一个社会身体,可以承载文化、社会、政治、历史的台湾人大写的身体。

她╱他们口中或者都喃喃自语,但观众毋须回答或专注,「各自表述」是台湾社会目前的「共识」,《台湾制造》极嘲讽地打脸了自我提问。一、二段演示「我思故我在」,每个人都可以主宰自己的身体,与其说《台湾制造》为观众拼贴了一幅混种的文化身体,毋宁说,我们终究难以找到一个社会身体,可以承载文化、社会、政治、历史的台湾人大写的身体。

林祐如《台湾制造》

6/21~23  台北 国家两厅院实验剧场

两厅院「2019新点子实验场」系列之一,林祐如领衔编创的《台湾制造》,以一幅流动景观,聒噪不休的戏谑风格,试图定义台湾,并且描摹「台湾的样子」。当「什么是台湾」偌大的命题被直接口语提出后,沉降而至的可能是反复诘辩的认同纠葛,但林祐如暨五位共同创作的伙伴舞者:黄怀德、苏品文、萧东意、李律、王筑桦,举重若轻,以生猛亢奋的肢体形态,转移了话题的重量,刻画了台湾当前此刻的集体氛围——躁动浮夸、自在享乐、声量取胜、善恶轮回。当「民粹」成为一股无法忽视的改变台湾的力量,当偶像狂热正取代政治理性与公民对话之际,《台湾制造》让观众极度浸淫、欢乐,一股脑地,将题目到底是解题了,还是封存了,变得次要。它所创造的新鲜的表演动能,比起议题,成就或许在其形式与形体本身。

混合技巧与常民身体  创造「台味身体」

作为近年来迭有表现的新生代编舞家一员,林祐如与其它八○后伙伴一样,大约都是二○○八年国艺会启动「表演艺术新人新视野创作专案」后,从舞者转身,成为编舞新成员。林祐如本身擅长丰沛情感肢体语言,在她过往作品《一半的表情》,或参与刘冠详作品《我知道的太多了》里,表现力抢眼,难掩其细腻却敏锐光芒。《台湾制造》并不再探向个人情感与生命经验,林祐如将思考转向大我群体,这类改变也是近年来多位八○后编舞家的共同路径,林素莲的《小姐免惊》、余彦芳的《时间沉默地改变了什么──默默计划2017》、骉舞剧场策画的「新竹跳岛舞蹈节」、林宜瑾《彩虹的尽头》与《渺生》,都采取亲近土地、日常、素人方式,试图破解西方舞蹈体系下的现当代舞蹈身体观,以民众为想像体,重新诠释台湾。《台湾制造》的确布置著浓浓「台味」,从服装到景观,不仅可以归入相同脉络,甚且更具当代性——它没有因为取材民间而舍弃「舞」功,而是在标准「现代舞化」身体动作下,将技巧与常民身体语言混合,创造了辨识度极高,又不失精采的「台味身体」。

林祐如捏塑的台味身体来自庙会行伍,也来自市井空间。一开场,模倣村里长办公室广播放送,萧东意与黄怀德「丑扮」的身体样态,瞬时瓦解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黑盒子「与世隔绝」的幽闭性,将参与者的感知带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日常印记。台语腔、花衬衫、欧里桑、餐厅秀式的黄腔,虽然刻板化了常民形象,但萧东意介于惯习与意外之间的台词,埋伏的笑点出乎意料之外,让此桥段的庸俗倾向,向有意义的推理迈进了一小步。他与黄怀德一问一答,最后抵达暗灯前第一个热点:什么是台湾?这句提问在黄怀德故意恶搞舞蹈大师的一连串丑怪动作后,来得有点突然与刻意,但完全摆明的题目,让接下去将近一个小时不断变形、穿越、扩大、凝聚的空间与身体游戏,当观众尽情娱乐后,残留了反思的线索。

舞者与观众联手  形成「台湾制造」景观

编舞家从国族认同起手,第一幕逼问何谓舞蹈,何谓台湾舞蹈,何谓台湾。第二幕,五位舞者各自流动做著率性动作,包括李律的台上演说、黄怀德的枷舞、王筑桦蹲踞一角、苏品文不断碰触观众……她╱他们口中或者都喃喃自语,但观众毋须回答或专注,「各自表述」是台湾社会目前的「共识」,《台湾制造》极嘲讽地打脸了自我提问。一、二段演示「我思故我在」,每个人都可以主宰自己的身体,与其说《台湾制造》为观众拼贴了一幅混种的文化身体,毋宁说,我们终究难以找到一个社会身体,可以承载文化、社会、政治、历史的台湾人大写的身体。

或许是无解,舞蹈暂时放下了文本,开始进入空间表现。庙会是林祐如创作前采集的田野现场,舞作里出现的喊、喝、踩踏,或黄怀德的「枷舞」,或一伙人不停匝绕仿如阵头表演,都有鲜明的民间宗教素材影子。但更日常的感知来自不断位移的视线焦点,摩肩接踵的空间群聚关系。有一幕,只身前往西班牙学习佛朗明哥舞的李律,高踞流动舞台式的高台,既像选举场卖力自我营销,又像舞技擂台抢夺注视焦点,更像夜市武场声量大赛,映照高台下簇拥观看的「参与」观众,与散布各角落的另一部分「不参与」观众,整体景观贴近了台湾人的身体经验,舞者拚搏奋力的动作也像极了大量传布于宣传片里的台湾日常身体观:劳动与勤奋。

这些躁闹、活泼带来了简单欢娱,编舞家更善用灯光与空间变化,不断将焦点打开、凝缩,观众被诱引,不断与舞者发生身体关系。舞者的身体以高速化、运动化表现,冲撞,带领,儿歌、俚语四句联兼答嘴鼓,一再再加速进行下,观演界线泯除,一节节推进的节奏,把观众卷进舞作里,观众成了人流,场景似夜市,叽叽呱呱的破碎语言像饶舌短歌。观众不再置身事外,一起加入体操运动,一场「台湾制造」社会景观于焉成形。黄怀德、苏品文、萧东意、李律、王筑桦五名舞者几乎像街舞舞者般,挥汗如雨地运动,王筑桦甩开了舞者「偶包」,挥洒自如最让人惊艳。她╱他们的个人特色说明了「台湾成分」的可贵。

提问没有解决  但彰显了台湾人躁动心况

舞作最后,免不了回归政治问题,「台湾特色」、「台味身体」的意义是什么?这幅亚热带气味浓厚的台湾人身体与空间关系,描述了什么故事?最后一幕,半高平台上布置为道坛景观,五名舞者像电动人偶,在霓虹灯管的坛堂景片下,断片似切换各种时事、灾难、梦呓口白。循著身体与空间布局的推衍,《台湾制造》将两者逼仄、叠现,舞者不再是众生,空间不再是凡尘,她╱他更像是魂魄或灵体,再现了人类制造的灾难与苦厄,批判了国家、体制与压迫。这瓮底的焦黑与沉重,与前面六十分钟的欢乐反差偌大,「什么是台湾」一路追索下来,未被认证,带著稍嫌过于简易的警示隐喻,结束于烟霭中。

最终,「台湾」仍是无解的国族岛民难题。《台湾制造》或许没有解决编创者自己的提问,但她所处理的身体与空间关系,回应了台湾身体的地表景观,她所涵现的台味身体彰显了台湾人一部分的精神样貌——在躁动不定的窘迫下,充满著生的活力与毁灭前的自省,向天乞示,唯灵唯心,苍生一同。

 

文字|纪慧玲 表演艺术评论台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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