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也不是每出作品都是长篇小说如《牯岭街杀人事件》,不过,刻划生活琐碎如《一一》,也许看在我的那位朋友眼中,也会一样「看不了太久」。不怪他,因为片中的人物不算多,只是当剧情随著视点改变前进,看戏的我们,仍是要有「分神」的能力,才会把很多的现在,联想到过去,又把很多的过去,放回到现在。而这让我想到,「线」不只是「线」而是「索」,我们的思绪,毕竟也是源远流长的河流,需要自己锲而不舍,来回往返地探索。
一位朋友写:「他的东西我看不了太久,都是大概看前面廿分钟,就会觉得不知在做什么,然后就分神了。」他说的「他」,是电影导演杨德昌,因为我给这朋友寄上一则让我兴奋的消息:「当年台湾未上映,杨德昌的《一一》Netflix确定十二月卅一日上架。」
他的感受,有一部分正是我曾经对于同一位导演的体会。九○年代初,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在伦敦的ICA放映,而且是足本的四小时版。我坐在座位不算多的放映间里,感觉不是在看电影,是在阅读一本以影像来书写的小说。那感觉是在一场少年帮派厮杀进行时一涌而上,画面里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流窜,观众听见的嘶叫再惨烈,眼前却是要抓但抓不住的荒凉感。
开放性手法 铺陈故事的复杂性
我敢说「荒凉感」不会是导演这样拍的意图,但他处理手法的开放性,给了我不是只有接收讯息的空间,反而让我在看著一个场景发生的一件事情时,同时出现超越眼前所见的情感反射:不可言喻的复杂性。
「分神」,如果是主动的,未必是坏事。要是所有的聚焦,只是为特定的议题,特定的感受而设定,它就是单一的视点。「单一」可以令被认知的事物变得直接、易懂,但若被描述的事情本来就是千丝万缕的,导演的职责,或才华,便是在于如何不去牺牲复杂的意义。
少年帮会夤夜火拼,杨德昌没有选择明刀明枪地「再现」,或可假设,这场戏便不会满足多数人对它的想像,但,它亦没有因流于目的性强而(可以)被看作是(独立)的一场「动作戏」,它,应该就是全片很多事件的其中一件,是庞大机器中的一颗螺丝。观众被机器运转带到了某个时空,然而,不是唯一的前因,也不是唯一的后果,这一幕要在电影中发酵,还要观众主动把它和其他篇章的关系连结起来。要让它先储存,后来才意识到它的意义,导演便要制造足够给故事脉络与观众感受生长的,空间。
朋友写「大概看前面廿分钟,就会觉得不知在做什么」,大抵是这场火拼的效果没有立竿见影。但,戏剧不能「还原」百份百的真实,皆因「真实」取决于每个人对经历的思考与沉淀。「无分别」不是真的没有因由,只是不见得每桩日常大小事都会被我们记得,或记住。选择性记忆造就选择性相信,方便,如此这般主宰了观念,以致要追溯始末,也是千头万绪,从何说起?
看戏的我们 要有「分神」的能力
杨德昌也不是每出作品都是长篇小说如《牯岭街杀人事件》,不过,刻划生活琐碎如《一一》,也许看在我的那位朋友眼中,也会一样「看不了太久」。不怪他,因为片中的人物不算多,只是当剧情随著视点改变前进,看戏的我们,仍是要有「分神」的能力,才会把很多的现在,联想到过去,又把很多的过去,放回到现在。而这让我想到,「线」不只是「线」而是「索」,我们的思绪,毕竟也是源远流长的河流,需要自己锲而不舍,来回往返地探索。
今年五月要把《一一》从银幕搬上舞台了,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必然是「为什么要把天马行空的电影时间观,变成此时此地的剧场时间观」?除了杨德昌,已经面世廿周年的《一一》,都是以生命力引证了「时间」是精神性大于物理性,故此,决定要把那位朋友请来当舞台版《一一》的座上客,他看戏,我看他,看的是,开演「廿分钟后」,能不能把他带到人生的那一处,让漫游开始。
文字|林奕华 戏剧创作始于1982年,除了舞台,也在其他领域追求启发与被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