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仔戏「传统」并未被发明,廖老师也未宣称自己的表演即代表「传统」。了解廖老师数十年来努力精进歌仔戏表演,或回头思考歌仔戏百年来不断与时代同步改变的现象,至少可援用《被发明的传统》书中一个论点来看待歌仔戏某些「新发明」,也就是,歌仔戏面对旧风俗势微时刻,屡屡产生动力,让新事物有隙可入,时代剧、社会写实剧、胡撇仔、金光变景,都是为适应新旧冲突的美学认知。
去年某月,我兴起帮廖琼枝老师记录其代表作的表演设计、角色诠释访谈的想法,谈到《碧玉簪》,戏里男主人冷落新婚夫人,洞房花烛夜放新人苦守清夜,晨起还迁怒动手,往女主角胸口重捶!老师每每需解释,「真正有人是遮尔雄」,还不免想及自身,于是泪光闪闪。
了解廖老师生命辛酸的我们,一时黯然,不敢再争辩。但薪传歌仔戏剧团贴演此戏,还是不免思忖剧情合宜性,于是,在演后字幕板上,默默打上家暴专线113讯息。
「那想那加」「那教那想」的「新发明」
《碧玉簪》描述女性的委曲与求全,真是极尽了。廖老师偶而会强调,有些戏,既然是古早的故事,人情事理就得回到古老时空,过度修饰剧情并不合理。但有时,她的情感投射不如面对表演评价来得重要,比如《山伯英台》〈游西湖〉一段,祝英台「展扇子花」,就是从昆剧《牡丹亭》得到灵感,「这出我以早伫『龙霄凤』(内台戏班)学,身段没遮尔济,我就那想那改,加什么身段,予英台较有查某形体。」
旧版〈游西湖〉,祝英台与梁山伯相偕游湖,虽意在让山伯明了英台是女儿身以及意爱心意,但暗语都在唱词里,身段并无特殊。在廖琼枝近年版本里,两人「对扇花」,一开一合,配著英台「目尾溜山伯」,暗示挑逗之余,因为要表现小生打扮的祝英台内里女性婀娜一面,利用了扇子作为形体延伸,强化了意在言外的妩媚娇柔。
这些廖老师「那想那加」,多年来「那教那想」的「新发明」,都是廖老师为了丰厚歌仔戏表演程式内涵,自行运用、吸收,加以提炼。反之,最近在教文资局艺生课堂上,重听了民国六十年代廖琼枝与陈冠华共同录制的福佬民歌,本是为学生了解早期歌唱风格,但廖老师不断说著「听了爱笑」,自己觉得不够精致吧,咬字不正、虚词太多,就让学生听听即好,无意让学生学习。但学生自行听出了兴味,弟子张孟逸就听出同一首《五更鼓》里的【七字调】,依字行腔,上扬或下行不同,与现在廖老师版【七字调】风味不同,更为自由。年轻后辈的心得是,在形成廖琼枝表演风格前,多年来,累积默默成形的套路,其实就是一套范式进化论,介于传统与改良之间。
传统可被「发明」,旧俗更待重新挖掘
何谓传统?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被发明的传统》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书里提到,当社会快速变迁,「旧」传统变得衰弱不振时,为了某些特定目的——书里指的多数是为了整合国族意识或法理统治之便,尤其是书中举例欧洲工业革命后某些「传统」的建立——而产生了后来普遍认为「具有历史延续性」的传统。诚如许多读者、研究者分析,此书虽用「发明」(创造)一词来说明近代国家某些可识别的文化传统是「被发明的」,但并不意在贬抑,或认为这些传统是「假」的,只是为辨明某些传统如何从断裂的历史叙事里,重新建立一套论述,加以黏合、重述。
歌仔戏「传统」并未被发明,廖老师也未宣称自己的表演即代表「传统」。了解廖老师数十年来努力精进歌仔戏表演,或回头思考歌仔戏百年来不断与时代同步改变的现象,至少可援用书中一个论点来看待歌仔戏某些「新发明」,也就是,歌仔戏面对旧风俗势微时刻,屡屡产生动力,让新事物有隙可入,时代剧、社会写实剧、胡撇仔、金光变景,都是为适应新旧冲突的美学认知。到如今,国家身分的指定、补助政策的提倡,到艺术家自身的修为精进,更是让殿堂里的歌仔戏愈趋正典化、范式化、规格化,也是可见事实。
传统既可被发明,旧的风俗事物残片如何看待,也成了今人考验与智慧取舍。《碧玉簪》是一例,学术单位调查完成的「歌仔戏剧本整理计划」(1995,曾永义主持)、「拱乐社剧本整理计划」(2001,邱坤良主持)、「内台歌仔戏资深艺人口述剧本整理计划」(2005,蔡欣欣主持),以及台大戏剧系教授林鹤宜专论《东方即兴剧场歌仔戏「做活戏」》收录的现今外台戏班常演剧目,诸多旧剧目、旧版本,也许正等待重新被发掘看待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