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宗龙在《定光》之前的创作脉络,多少都具有不断回返私密领域而折射他的文化身体招魂术意涵,好比《在路上》关于行旅情谊与地方想像的相互映射,《十三声》关于儿时与母亲回忆与艋舺街头的相互返照。相较之下,《定光》的略显苍白或空泛,或许是身体与声音技术尚未成熟以包容更多的感觉碎片,投射出我相信还存在于郑宗龙创作脉络中的私密领域。
云门舞集《定光》
2020/10/3 19:45 台北 国家戏剧院
去年11月底,国际剧评人协会台湾分会(IATC TW)与台湾舞蹈研究学会合办了两场舞蹈座谈,其中一场邀请了编舞家林宜瑾与林廷绪分享各自创作中的身体观与民俗祭仪的精神观,由舞蹈学者陈雅萍担任该场讲座主持人。我虽未参与该场讲座,但从此讲座组合即可理解其在台湾当代舞蹈界所具备的美学与历史意义。
编舞家林宜瑾自2014年起即透过各种创作计划试图找寻「台湾人的身体」,《泥土的故事》为此企图的初步尝试,透过台语脏话「干」来找寻某种象征台湾人的身体发声与发力位置。接著,她带领舞者前往台南后壁进行「牵亡歌」田野学习,为2016年作品《彩虹的尽头》采集民间艺阵身体;2019年的《渺生》剥除《彩虹》的符号与象征系统,留下不停旋扭的步伐,以金属装置的轻撞声、反射的光束,投射出某种宇宙层级的清灵感。两出作品各以死亡尽头、生的瞬间「将过去向往西式的身体牵离,迎接属于自己文化底蕴的当代身体」。(注1)
另一位编舞家林廷绪的家族与民俗信仰关系匪浅,曾祖父林水龙为屏东县东隆宫救护坛温府千岁的乩身,为地方百姓指点迷津;母亲亦出家为尼不时为地方亡魂举办拔超法会。于是其创作中有一条探索「民俗信仰」与自身生命经验的脉络。
2017年《一个不存在的身体》,探索「乩身」一个人的身体里住著两个灵魂的状态。林廷绪沿此轨迹,于隔年试图在台新奖入围作品《八八》中,透过身体动能触碰八八风灾下的受灾户与往生者之灵。2019年《红头里的金乌云荐》则透过民间信仰中的红头法师,替神像开光点眼的仪式精神,探索生命或灵魂从无到有的能量如何流动,以及人与神之间的无形连结。(注2)
台湾当代舞蹈紧箍咒
林宜瑾与林廷绪的创作脉络与焦点,在台湾当代舞蹈的发展历程上并非特例。从台湾庶民生活找寻文化身体的路径,前云门舞集艺术总监林怀民于1970年代末期创作《薪传》时,已开始在新店溪畔进行溯溪、运石等劳动,透过当代身体感受与接近先民生命史,以进行「台湾人身体」的探询。《薪传》虽在风雨飘摇的1970年代成功召唤了某种集体想像,但身体的问题仍是林怀民后续作品中持续进化的主题。1990年代台湾舞蹈界的东方身体热潮,即是文化身体的探索高峰,更贴切地说,是文化精神的探索高峰,毕竟当时常被批判的即是「身体论述虚饰了剧场的基本功」。(注3)林怀民在1990年代的创作脉络,也曾被纳入东方身体热潮加以检视。舞蹈学者陈雅萍指出,为找寻有别于当时现代舞动作形式所意味的西方(其实就是美国)文化精神,《水月》、「书法三部曲」中以太极导引为底的运动逻辑发展出「气化身体」(注4),作为乘载空无、气韵等被识别为古代中国、东方、亚洲等概念的可见形式,云门身体也在此阶段在国内外舞坛达至颠峰。可以说,云门身体为台湾当代舞蹈在国际间打响了名号,同时也为台湾当代舞蹈发展下了一道紧箍咒,亦即对于文化身体的探寻。
如果说,林宜瑾与林廷绪的创作脉络上,多以亡灵、转生、起乩出神等关键概念,连结以文化认同出发的身体想像。那么,林怀民的镜花水月、书法之气韵留白等虚境的意象,或许可说是文化身体想像的1.0版本。两种路径之间,除了因为文化性所涵括与指涉的区域,而可能开启稍有差异的想像以外。在概念引用的策略上,林怀民透过书法的飞白、气韵虚实之间,肉身化、剧场化中国古典文艺美学;两位新生代与中生代的创作者,则以亡灵转生、起乩出神等概念则具备某种方向性、过渡性在其中。就此而言,2.0本版的文化身体想像,似乎具备某种行动意涵,亦即历史或记忆的新生与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