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有机会接触到有声书《鬼地方》(小说作者陈思宏)的录制,自此开启我对声音演绎的另一种想像。原以为读有声书跟剧场里「读剧」没什么两样,应该不是件太难的差事,殊不知整个录制过程算是折腾(磨练)了许久。最主要的几个原因在于:
声音录制的媒介与听众之间的关系
舞台剧的声音训练过程中,常被老师们提醒:不要因为过于仰赖麦克风,就没有了投射,如果声音本身是虚的,喇叭再怎么扩大听起来还是弱的。当时并没有特别意识到,麦克风是双面刃,它会放大优点,同时也会放大缺点。而且每支麦克风呈现出来的音色,以及与声音演员之间的化学作用都是不同的。因此,朗读者如何建立与麦克风之间的关系,会是有声书声音表演一个很重要的课题。
麦克风能够放大你声音里面许多细致的表现,即使只是轻轻的气音,或者是呼吸声,在只有听觉的前提之下,都会有颇强烈的指涉性及戏剧效果。另一方面,麦克风也逼迫你去调整原本习惯的投射方式。简单来说,如果用平常在舞台上习惯的投射方式录制有声书,结果可能会惨不忍睹,因为听众与声音之间的关系,往往是极为亲密的(尤其很多人都是带著耳机听),好似有人在你的耳朵旁说话一般。如何在这样「亲密的范围」内,用适当的声量,依旧呈现不同力道的起承转合,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在舞台上我们常说,演员内心纠结到无以复加,如果观众没有感觉,这个表演就是没有效果。在没有视觉的辅助前提下,我们更要把声音本身视为一个身体的行动、一个舞蹈的流动。我自己戏称有声书必须要建立一种「听感」,虽说这个听感的审美和标准因人而异,诸多眉角仍仰赖表演者重新去思考和定义;举凡有些破音字到底该念「正确」的,还是念大家习惯听的(念ㄞˊ症还是ㄧㄢˊ症呢?),也是我们常常陷入纠结的地方。
声音掌控度的高度要求
录制《鬼地方》的过程中,我最常被录音师提醒的一件事就是「口水音」。这种声音往往是表演者自身多年累积的旧习惯,也是我在录制有声书之前从未察觉到的。口水音在纯然听觉的环境下会被突显出来,就像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清脆响声,虽说后制要修掉也不是不行,但出现太频繁,还是会被要求避免。
其他例如送气的爆破音及喉擦音(ㄆ、ㄊ、ㄎ、ㄏ)也是我的罩门之一。在舞台上,演员口水喷满台或许会被视为情绪激昂的展现,但回到麦克风前,就必须打掉重练;我在使用声音上偶而会因声门紧绷,容易在高亢的时有很轻微的沙沙声,这个过往在舞台上完全不用在意的事,放到有声书的放大镜底下,就很容易被解读成「沙哑」和「声音状况不佳」。
此外,念书的过程中,总会遇到某些段落表现得不够到位,或在一周之后,检查到有错字必须重录的状况;问题来了,每个人每天的声音状态本就不同,有时候我们为了补录一句,反而花了更多时间:如何承接上一句的情感,延续到下一句的感受,真的是一门大学问,更考验演员声音掌控的能力。尤其像《鬼地方》这样的文本,1人分饰至少10几个角色,我自己常常也会搞错,到底谁是谁的声音,更别说要在短时间内精准地还原并重现角色。举凡书中父亲的角色就让我吃足了苦头,我的表演选择是一个语速慢、声音低沉、会把ㄗ、ㄘ、ㄙ发得特别清楚的中老年人;但常常会因为发声发得过开,无法回到那种刚睡醒的低音。
录音的过程,其实跟拍电影很像,试过千万个take,就为了追求那一道灵光;很多段落,无论我再怎么录,都逃不过录音师的耳朵,他就是觉得第一个版本最好。因此,如何在情感表达及声音高度掌控间找到平衡,是声音表演者的首要任务。
阅读文字的特殊性
有声书大部分的题材是文学作品,大宗是小说。许多小说里即使有对话,大部分还是偏叙述性的文字,有些极度诗意,有些甚至嗷口(但视觉上的阅读完全没有问题,甚至是应该要那样写才有fu)。因此在录制有声书时,如何掌握这类「用阅读容易/合理,用聆听困难/疏离」的文体,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人类平日的听觉感受,仰赖许多文学作品里不需要的「赘字」,举凡然后、但、可是、嗯、啊。当这些「生活化」的元素被抽走,往往会让人瞬间抽离。到底我们该建立一个有声文学书的「专有听感」,还是要稍作调整,让文字本身更接近「容易被听懂」的方向,这当中的拉扯,往往是痛苦的。
以《鬼地方》为例,作者的文字富饶趣味,玩弄文字视觉与听觉的重叠趣味,阅读起来不仅感受更为深刻,也能读出作者独特的幽默感。但能否在纯听觉上达到同样的感受?当初录制时,我不断与作者来回讨论。即使被赋予全然的权力修改,我还是尽量以维持原著精神的前提来诠释,因为我认为,不是所有的艺术形式都必须以「最容易听懂」为首要目标。这样听起来可能过于骄傲了,但试想,如果我们处在一个所有电视剧情节都是最简单好懂的世界,不是也颇为无趣?文明的发展史上,总是需要一些让人必须停下来思考,再三咀嚼的文学艺术形式,整个创作生态才能更趋平衡。
听见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声音
近年来有声书的需求与市场渐渐扩大,我更乐见其成的是,透过大量的需求及多样性,打破一般社会大众对声音表演想像的局限;意即,没有什么声音是「标准答案」或「好听的声音」。用外型来比喻,从前对于美的标准显得较为单一,近年来我们好似能开始拥抱不同:胖的、矮的、老的、黑一点的、有雀斑的、单眼皮的等与过往不同的审美标准。回到声音上,试问,文学性的声音表演,与自然闲聊风格的Podcast是否有绝对的区隔?我们能否接受非典型大众认为「漂亮的声音」来演绎作品?又,过于修饰的声音是否也会造成听众的疏离感?听众追求的究竟是一种陪伴,还是主播式播报的专业?我期待未来有声书的声音选择,也能朝多元化的方向迈进。
事实上,我们被声音下意识制约的现象是很惊人的,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电视广告里,不同产品搭配特定配音员的选择:汽车或银行广告,往往是低沉的男声,稳重、踏实,让人有信任感;卫生棉广告女声绝对是清爽、乾净,不会拖泥带水。声音操弄/感动人心的力量,著实不容忽视;撇除专业训练的重要性,声音是人与生俱来最独特的工具。声音训练的优点,除了能克服听自己录音那种令人害羞、脆弱,甚至不习惯的恐惧,更能让我们拥抱自己的本质,借以创造出更多不同,如此也能间接对生活、社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力。
录制《鬼地方》的经验,对我之后在台中国家歌剧院Podcast《哇!挖艺术》,用声音朗读文学作品(如《复眼人》)及主持谈天性节目《柏览会离题》、《王大闳您哪位》都有很大的启蒙作用。如果要给未来想尝试声音表演的人一些建议,那肯定是「要敢玩」以及「像运动员一样自律地练习」,给自己3个月的时间,不要设限,把每个不小心发出来的怪声音都当成自己的武器库,反复练习,训练精准度,与麦克风培养感情,拿捏好力道,让更多人听见你独一无二的声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