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德.波娃的回忆录《一切都说了,一切都做了》,法文书名叫Tout compte fait,原意直说就是「清算、结算」:到了一个年纪或一个阶段,把过去种种算一算,出清存货。
话说你在闹市登上计程车前座(安全之故,巴黎纽约这些大都市,计程车前座多不载客),广播放著轻柔的古典音乐,旁边的女司机像希区考克电影《迷魂记》里的金.露华(Kim Novak),金发挽成漩涡一般的髻,干练的穿著又像《乱点鸳鸯谱》(The misfits)里的玛丽莲.梦露。她摆著一张蒙古人一样的酷脸,正眼对著方向盘,当广播跳到一首当代小提琴协奏曲,你轻轻挪动身体,正准备专心倾听,金发司机却以为你不耐,把广播切换到轻音乐台,顿时之间你仿佛来到香格里拉大饭店的迎宾大厅,波尔玛丽亚大乐队在香槟云影中欢迎你,你稍微清清喉咙,客气地对司机说:「请问您是芬兰女高音卡丽塔.玛提拉(Karita Mattila)吗?我喜欢刚才哪首小提琴协奏曲,也很喜欢您的演唱。」金发司机并不答腔,只是酷酷地把频道转了回去。你不死心,接著说:「我喜欢您在夏特列剧院唱的《奥泰罗》、《阿拉贝拉》(Arabella)。」女司机瘪瘪嘴,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你又说:「还有《颜如花》(Jenůfa)……。」冰雪瞬间融化,金发司机绽放笑容,说:「那个你听过啊,快20年了……」
在清晨醒来,法国乡下的秋天比台北寒流来袭时更冷,远处一辆汽车发出哔-哔-哔的声响,我躺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情节,一时之间还弄不清孰真孰梦。我想起另一个清楚记得的梦,义大利指挥家辛诺波里(Giuseppe Sinopoli)西装笔挺地坐在一个欧式的木窗边,含蓄又有距离感地微笑著,我伸手狠狠扯了他蜷曲的络腮胡几下,雀跃地跟他说:「你还活著?你还活著耶 !」。
梦到辛诺波里是2001年5月初,也就是他在柏林德意志歌剧院指挥威尔第《阿伊达》心脏病猝逝之后10几天,当时我来巴黎读书已经两年多。辛诺波里是我来法国之前就听过现场音乐会的指挥大师之一,1994年他带德勒斯登国家管弦乐团在台北国家音乐厅连演3场理查.史特劳斯的音乐会,从《英雄的生涯》、《阿尔卑斯交响曲》到歌剧《艾蕾克塔》,那些年来台湾的乐团不算少,但演来演去,常常都是德弗札克《新世界》跟贝多芬第七这类「口水歌」,德勒斯登这种大阵仗原汁原味的德东之声很罕见,我天天翘补习班去现场报到,却没想到几年后正准备在巴黎重温他的现场音乐会,却传来他的死讯。
俱往矣,转瞬间我居然也到了可以「结算」的年纪。虽然不至于「访旧半为鬼」,但听过的声乐家已经替换了两个世代,2000年前后,玛提拉在巴黎一个一个角色唱,《颜如花》搭的是知名英国女高音、中年转次女高音的普萝莱特(Rosalind Anne Plowright),《阿拉贝拉》搭的是伯恩斯坦一手捧红的汉普森(Thomas Hampson),《奥泰罗》搭的是大众已经遗忘,但知音却视为传奇的阿根廷男高音荷西.库拉(José Cura),这是我在巴黎听的第一场歌剧,半舞台形式(semi-stage),年轻气盛的郑明勋为了展现高丽欧巴的魄力,从头背谱指挥。库拉学指挥半路插花唱男高音,当红之际曾被视为多明哥、卡列拉斯的接班人,可惜生涯很短,只能从少数影音去追溯他当年的英姿,他还录过一张歌剧一般灿烂的拉赫玛尼诺夫交响曲,断版也已多年。
2016年搬到巴黎远郊之前,我一周几个晚上几乎可以直接在电影院或音乐厅打地铺了。搬家以后嫌路途遥远,去巴黎听音乐会先经漏斗再用滤纸筛几遍才敢订票,尿袋还没绑,先变成一个「罐头音乐」的重度食用者。金属做的、黑胶压的通通当作各种口味的「安素」灌进肚里。过去听的音乐会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结算,上天堂的海汀克、阿巴多、鲁普(Radu Lupu)、杨颂斯只能缅怀,卸了妆的名伶只能梦中相见 :偶尔结算一下年轻时的战果,好像才能像阿Q那样扬起脖子: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