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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爱开玩笑说我是资深港迷,香港电影电视剧喂养长大的小孩。说起港片,几乎像聊起左邻右舍的叔伯姨婶,一开腔就把前世今生抖出来,还附带自我诠释的定论。或许可以这么说,早初无意识的接触,已经塑形了荤素不忌的品味,根基了理想典范的认知。记得90年代在戏剧系毕业时,曾有段时期投入电视剧本的撰写工作,引领我们前进的香港编剧顾问,以港片习惯的叙事节奏来判准书写方向,界定并度量好╱不好、可行╱不可行。很可惜,那时只懂得模仿,试图一味趋近,却没有理解到港片之所以成为「港片」的构成图景和核心思维,甚至没有理解到香港和马来西亚日常习性的罅隙,写著写著就掉进了裂缝里头,只好勉力把自己手脚左拐右挪,让五脏六腑扭成一堆,好称职地承担那唯诺空间的生存,把不适应认知为不够聪明、不够成熟、不够努力。现在回头来看,也幸好有那时候,才深深体会港片入心之深。
那究竟是怎么开始呢?
成长的70到80年代,那段日子若有机会看电影,多数是跟父母一起,不外乎两种来源,上电影院、或收看家里的电视节目。电影院有票房考量,自然以卖座为主,电视节目以尺度考量,自然以安全为要。影片主要来自香港和台湾,类型以武侠片或动作片为主流,伴随警匪片或爱情片等。先聊对我影响(或者说「病情」)较轻的台湾电影,彼时恰逢双秦双林爱情文艺片兴盛,别称小说家琼瑶的「三厅电影」,哪三厅?客厅、饭厅、舞厅,一套电影就在这3个场景来回晃荡完成。双秦双林就是秦汉、秦祥林、林凤娇、林青霞,正值韶华青春的他们,每天忙著在电影中三角恋,秦汉在A电影是第三者,秦祥林就会在B电影介入别人关系,再不然,就是C电影当中,你得挣扎地在林凤娇和林青霞之间做选择。如果这部他们没有在一起,不担心,下一部他们就是命中注定。俗套既是金科玉律、老梗自然理直气壮,绝症、意外、失忆,在一起误解分手重逢冰释前嫌又在一起,咦!我说的是韩剧吗?看来世界没什么新鲜事,观众打心底爱的就那几味,习惯是种魔性的制约。
或许男孩性情使然,很快就对三厅腻了,一心只想闯荡江湖,剑啸天下。在香港,武打要素绝对主流,无论喜剧、爱情、悬疑,鬼片赌片,总得来一场打斗,善罢甘休。你可以去对比好莱坞在2000年前后的武打设计,足见香港这方面的影响力。
小时候的记忆,邵氏电影公司的片头和音乐、张彻的武打片、楚原的武侠片,占满了脑海的大部分画面。作品有个基本公式,英雄被奸人陷害,幸得红颜知己相挺,然后种种桥段皆附带真功夫的打斗片段,俗话「硬桥硬马」,再来末路的浴血大战。大抵如此。在各种设定好的情境故事里,每位演员都有该扮演的角色、该尽的义务,狄龙、姜大卫是当然的大侠,观众欲望的投射与同理的共感;井莉、施思是侠客的爱人,总在关键时刻被裹挟,逼得大侠陷入险境;岳华多半伪君子,罗烈必属败类,谷峰则是大反派;看一套就猜到了接下来的10套,正如《西方极乐园》影集所披露,定时上班演绎,时候到了,就得挂掉,下班,隔天复活,仿佛有个稳定的宇宙中心,一切按照既有秩序旋转,安心、宽心,观众无需多想,既可安全而肆无忌惮满足了暴戾欲望,过程所感受到的惊惧、伤痛、愉悦,亦会随著90分钟的观赏而获得洗涤、净化。
有意思的是,自以为脱开了爱情片的套路,却义无反顾栽进了武侠江湖的窠臼,习惯了正邪对立的叙事模式,把公式奉为标竿,把样板当成典范。小时候家里开餐厅,常听大家爱开玩笑说,「吃什么就拉什么」,品味的形成即是如此。学表演的时候,很在意自己学到什么技巧可堪上台使用,却轻忽了养成的积累,知识系谱的搭建。套句梅兰芳的话:「不怕手艺低,可以努力练习;怕的是眼界不高,那就根本无法提高了。」眼界,即品味的养成,涉及认识论的范畴。申荣福在书中曾提到,「我们拥有两个认识框架,即文史哲和诗书画。」两者各从理性和感性面切入,训练工夫,并带领我们建立对世界的认知。再往下说,生命经验累积之后,如何归纳和演绎,我们就进入了诠释的领域。有句古老的话语:「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省思自己以港片为尊的青葱岁月,需要拿捏的正是其中的分寸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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