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公用廚房》同時上演的另一齣《白娘娘》,本是一齣老掉牙的題材。但是因為突出了做人難的主題,而且用了現代的荒誕手法,兩齣戲同時轟動上海。
上海人毛病也多,長處也多。譬如上海人習慣親兄弟明算帳,用在商場上是先小人後君子,用在交友上與社會剛在廣東冒頭的朋友們吃飯各付各的錢的AA制消費方式一樣新潮。上海人自以爲上海第一的年代裏,上海的服裝、皮鞋、食品等等確實在大陸最受靑睞。後來廣東受開放政策的實惠,廣東人聰明的點子多了,手裡的鈔票多了。上海人率先往廣東衝剌。歌手唱歌時故意用硬綁綁的廣東腔把柔綿綿的上海語音壓將下去。直到近幾個月浦東開發的起點也高,勢頭也大,北京人對我説:這下上海人又要老子天下第一了,上海人恐怕更加功利了。
上海人對於改善生存環境的熱望,變爲一發而不可收拾的競爭。競爭場上的人越覺做人難,越開始對人性的思考。
上海有很多公用廚房。一個公用廚房就是一齣呈現世態人情的活劇。話劇《公用廚房》一開幕,住在浦西919號的六戶人家下了班相繼走進廚房。六只煤氣灶上的六只燈先後亮了起來。滿屋的煙霧熱氣淡去了白日的艱辛。樓上人家的水開了,樓下的阿偉提起水壺送上樓去。樓下的記者説阿偉不一會兒已經樓上樓下跑了十幾趟了,希爾頓飯店都跑到頂了。
擠在公用廚房裡的人,依然能暢想豪華的希爾頓飯店,上海人對改善生存環境的想像力驚人。偏偏A型肝炎的流行打破了心態的平衡。在919號人的想像中,只要被A型肝炎病人的眼睛一看,GPT就傳染上了。記者夫婦率先用一根麻繩把公用廚房裡自家的桌、椅、自來水管和煤氣灶攔起來,説是建立隔離區。別人立刻仿效,而且用的是尼龍繩。
人與人之間有形無形的隔離繩越來越多,不用隔離繩没有防人之心的人就爲人矚目,使人生疑,被人非議。樓上的阿咪得了肝炎,丈夫又出差了,好心的阿偉自然幫助阿咪取藥送水的。919號的並不幫助阿咪,生怕阿咪身上的GPT跳到他們身上的這家那家,説不是不想幫阿咪,是怕幫了她別人還以爲撈了她什麼好處呢。919號的人既能把A肝炎説成人家一看你GPT就傳了過去,也能把阿偉和阿咪編成言情小説。總算阿咪站出來爲阿偉闢謠了,説他們所以幫助她,不是乘她丈夫不在鑽空子,而是因爲知道她有個叔叔在什麼公司當領票,以後好托她叔叔調動工作。
阿偉的被誤、被屈、被責、被辱,實在是商品經濟發展中的現代的荒誕。
做人難。
與《公用廚房》同時上演的另一齣話劇《白娘娘》,本是一齣老掉牙的題材。但是因爲突出了做人難的主題,而且用了現代的荒誕手法,兩齣戲同時轟動上海。
白蛇靑蛇經千年修煉之後,天帝説她們可以成仙了。白蛇靑蛇卻説要做人。天帝説你們什麼不可以做,爲什麼偏偏要做人?你們可知人世間表面上國泰民安,歌舞昇平,實際上黨同伐異,同室操戈。你們還是不要做人的好。做人難,人難做,難做人呵!你就是做盡了好事,也成不了好人。世人會説你人面蛇心。
白蛇靑蛇還是勇敢地選擇了做人。剛落腳杭州,一個當朝元帥之子就想强娶白蛇爲妻。這位「本少帥」的服裝非常誇張。粉紅的半長不短的袍子,密密地鑲著碩大粉紅的缎花。帽子邊上更是別著一朵粉色大緞花。説不上是哪個朝代還是哪種戲曲裏有這種服裝。這粉色大缎花只是爲這個角色推出的一種新款式,只是這個角色的一個誇張的符號──好色、淺薄、虛張聲勢又什麼都不是。白娘娘與小靑的服裝也是超越了國家與朝代,使人想起皮爾.卡丹的名牌,又具東方古典的韻律。既然是借白娘娘表現一個世界性的、久遠的主題,服裝的超越國界與時空,恰恰使人感到了準確。
台詞也是今天的流行語摻雜在古典的然也怪哉裡。少帥的嘍囉甲對白娘娘説:你的住房條件這麼差,跟少帥走吧!嘍囉乙説在小姐面前要注意語言美。這「住房條件」、「語言美」都是今人寫在報上、掛在嘴上、貼在牆上的常用語,台下自然笑聲大作。
百姓們聽説許仙娶嬌妻得貴子,爭相祝賀。繼而聽説白娘娘是蛇,又爭相轉告,説那麼肚裏的孩子也是蛇,那麼許仙一家人都是蛇。這些芸芸衆生著一色的灰色服裝,灰暗得使人看不淸也不想看淸那是長袍還是短褂。這灰色,也只是一個符號,象徵冷漠黯淡的人際關係。
許仙終究信了外人而懷疑真正愛他的妻子。
白娘娘仰天長哭做人難。
這些年話劇舞台走失的觀衆,又走回來與白娘娘與阿偉一起思考做人的問題。七月份上海戲劇學院的這兩齣戲在新加坡演出時,引起了導演和演員都意想不到的轟動。關於做人的主題,終究是全人類都相通的。
這兩齣戲都是上海戲劇學院上演的改編劇目。《白娘娘》是顧毓琇先生民國三十年代改編的。《公用廚房》是從上海滑稽戲《GPT不正常》改編而來的。聯想到成都話劇團近期打響的話劇《死水微瀾》是從同名小説改編的。由此也想到,什麽時候才能看到的叫響的話劇不是改編的,而是第一手創作的?
文字|陳祖芬 上海戲劇學校戲劇系畢,大陸知名報告文學作家
《公用廚房》總導演陳明正,導演谷亦安
《白娘娘》導演陳明正、谷亦安、曹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