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幕已經六次了,掌聲還如連綿雨向舞台上噴濺過來。主角「男孩」再一次畢恭畢敬地向觀衆鞠一個躬,就蹦跳進側幕。北京兒童藝術劇團的團長說:「你演得眞好,覃琨!」覃琨哇地大哭起來,說:「我演的就是我兒子啊!」戲中的男孩面對的是父母離異的新難題。當年覃琨的丈夫離去時,她兒子也是十多歲。她演這齣戲時穿的就是兒子當年的衣服,只不過把衣袋捅破,演出時調皮地把手從口袋裡一下捅出來,演得觀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每次戲演完,主持人在掌聲中提高嗓門說,你們知道扮演小男孩的是誰嗎?是中國兒童藝術劇院的表演藝術家覃琨,今年五十幾歲了!
離婚在今天已經是常見的、正常的、平常的事,自然地進入了兒童劇的情節。隨著九○年代進入兒童世界的還有數不淸的外國卡通片和大陸發財夢。有的小學生用壓歲錢買了電子遊樂器,再用低於外邊兩毛錢的價格吸引同學到自己家裡玩遊樂器,收入頗豐。或許這是卡通與發財夢的綜合效應。今日大陸的兒童劇,也如多稜鏡似地反映了從兒童到成人的種種生活面:從優化生存環境到保護大自然,從對人生對社會的新視角到對行爲規範、生活方式的選擇,從自強自立自主到自己敎育自己,從外國童話劇到中國寓言。
九二年冬,大陸舉行全國兒童戲劇「評比調演」,從劇名也可以看出內容的多彩:《長城有個黑小子》、《醜小鴨》、《灑瀟女孩》、《門挿、門鼻、苕帚》、《世界民間短劇集》、《夜明珠》、《太陽、氣球、流行色》、《小小男子漢》、《四弦琴》、《希望號、歡迎你》、《誠實的謊言》等。大陸有二十四個兒童劇院和兒童劇團,如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北京兒童藝術劇團、哈爾濱兒童藝術劇院、中國福利會上海兒童藝術劇院。這次評比調演,有二十三個專業院、團報了三百二十八齣劇目,業餘演出單位也報了一百一十三個節目。其中別開生面的是課本劇,把課本上的歷史故事、成語故事用小戲來表演,譬如:《東郭先生和狼》、《晏子使楚》、《狐假虎威》、《自相矛盾》。
一顆童心演兒戲
九○年代的兒童劇,長大了,長高長胖長豐滿長漂亮了。不過,兒童劇工作者,眞正的兒童劇藝術家,是長不大的。覃琨今年五十七歲了,演藝圈裡的人都愛叫她小男孩。她挺著一個往前衝的鼻子,睁著一對童眞的眼睛,一百五十幾公分的個子,在台上咚咚的摔跤,在台下咚咚地走道。過街時迎面馳來一輛自行車,她讓車,車躱她,兩三次讓來躱去,正好還是互相擋著。這種事生活中常有,終於讓出道,自行車可以從她身邊過去了。她覺得剛才很好玩,衝著騎車的小伙子友善地笑了。誰知那小伙子怒沖沖地回頭甩出一句髒話。覃琨愣了。小伙子見她不回擊,更怒,下了車罵。看熱鬧的人已把兩人圍住,只不知那小伙子在罵誰,因爲聽不到反擊聲。小伙子第三次大跳大罵後返身騎上車就走,正好撞上了前面的一個騎車人。那人的厲害又絕不在那小伙子之下。一場大戰開始了。覃琨一陣痛苦。兒子對她說:「媽,你演了一輩子兒童劇,你閉著眼睛看到的是美麗的童話,人與人充滿了愛,你睁開眼睛一看,現實那麼嚴峻,你就適應不了。」
長不大的人才能成爲眞正的兒童劇工作者。用兒童的眼光寫兒童,用兒童的心態演兒童。有的兒童劇把兒童納入成人思維的軌道,兒童講大人話像扭曲的小大人。這是兒童劇的大忌。社會從一無商品意識一步跨入全民想發財(極而言之)的驟變,慾壑難塡,心緒浮躁,一觸即發,唯錢是好。今天,一雙兒童乾淨的眼睛尤其珍貴。在呼籲優秀兒童劇目的同時,更需要呼籲多一些乾淨的眼睛。
二月一日晚上十時,北京電台邀覃琨講話,然後接熱線電話。她想這麼晚了誰還來聽兒童劇演員的講話?這個時候很多人在看各種頻道的電視連續劇。然而電話頻頻打來,主持人發話請大家電話短一點,結果這檔節目還是延長了五分鐘。「覃琨,我小學四年級時就看你的戲,現在我兒子小學四年級了,我還記得當年你的台詞,我背給你聽。」「我孩子佳佳本來早睡了,他要我代他感謝你,他在電話旁聽你的講話呢。」「讓佳佳早點睡吧。」覃琨說。
欠東風,精靈無法起飛
睡不踏實的是有良心的兒童劇工作者。拍片、演戲都有個前提:經費。兒童劇要創造夢幻世界,製作經費常比成人劇高。可是票價是成人戲劇的四分之一,甚至更少。要不兒童怎麼消費得起?有關部門對兒童劇的演出有一定補貼。然而這點錢如同「扶貧」,不能「致富」。比起電視連續劇的高稿酬,又有幾多能人會投入兒童劇的創作?去冬的評比調演,北京的劇目在劇場演出,外地的觀眾只能借錄像帶來看,這裡自然也有個經費問題。今年五月下旬到六月初,評比中獲一等獎的部分劇目來京參加全國優秀兒童劇調演。北京的兒童有戲看了,那麼外省呢?以後呢?當然,文學、戲劇都被商品的大潮沖掉了原先的優越,兒童劇怎麼可能揷翅高飛呢?不過,覃現說,她演一輩子兒童劇,老在地上摔打滾爬,她至今也想著演一齣在舞台上飛起來的戲,像日本長演不衰的《自然的精靈》裡起飛的精靈。可是佈景、道具、雷射,哪有這錢呢?
文字|陳祖芬 大陸報導文學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