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爲我們的古人從來不討論美學，中國人的骨髓裏沒有美學的觀念，一旦談起美來，眞正是非常的感官，非常的表面。說中國人的美學就是綉花枕頭，是一點也不寃枉的。
在一個「美化」專案的審議會裏，一位比我年輕的敎授提到「美」這個字是很不專業的，很沒有標準，而且容易引起爭議。這使我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我。
「美」這個字在美國除了日常生活中不得不用之外，在嚴肅的場合，確實很少有人用了。「美」是美國人夢想的一部份，但是他們不大用這個字眼。他們說「夢想」已經包含了美的意思。比如他們說「美夢成眞」（dream come true），原文並沒有美字，這美字是我們加上去的。中國人太怕噩夢了。
即使我國通用的「美術」一詞，英文中也沒有「美」字。原文（fine art）是精緻的意思。還有一個今天流行的字眼是「美工」。開始時我不了解美工是甚麼意思，後來才知道是工藝家或工藝設計與製作人員。但這個簡寫名詞的全名是甚麼，我至今還不知道。是美術工作人員呢？還是美術裝潢工程師？
眞想不到，一個自古以來從不談美感的民族，到了二十一世紀的前夕，忽然無處不講美，無時不談美了。很不幸的，正是因爲我們的古人從來不討論美學，中國人的骨髓裏沒有美學的觀念，一旦談起美學，眞正是非常的感官，非常的表面。說中國人的美學就是綉花枕頭，是一點也不寃枉的。
二十年前的我，看到有些朋友在尋找形容詞描述一件事物，找到「美」這個字的時候，那種神往與快樂的表情，實在很不能理解。「那是很美的！」美會被加重、加長，以顯示這個字的神聖性。而當你說美的時候，大家都沒有爭議的接受了。可是「美」在學術界原是很有爭議性的字眼！我曾不只一次的嘗試着勸吿他們不要用這個字，可是遇到的總是一些質疑的眼光──這樣一個容易溝通的字，你不用，要用甚麼呢？
我體會到，在一個綉花枕頭的文化中，對美是沒有什麼好爭辯的。美就是漂亮。漂與亮是輕與薄的意思。我國古人以敦厚、憨實爲美德，所以不願意談美。今天的中國人心靈開放了，物質的富裕使我們正視感官的需要，開始以美爲德。今天我們所要的美，卻是五顏六色的美，是美女之美。我們玩弄這個美字，把美的道德觀與聲色之美連在一起了。當我們嘆一口氣，說一聲「眞美！」的時候，沒有人可以分辨這是一種道德的感覺，還是一種物慾的嚮往！
可是我不再勸大家放棄「美」字了。要使中國人了解有一種深刻的、不漂亮的美學是不太可能的。至少不是一、二念書人所能做到的事。仔細想來，美與政治也是脫不了干係的。
文字｜漢寶德 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