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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多芬死亡之屋,這是黑色西班牙人宿舍,他在此受託作第十交響曲,但未完成。(黃孝石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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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水燃火炬 與歡樂絕緣的貝多芬

貝多芬完成《合唱》交響曲和晚期弦樂四重奏,是冒著腹水的飽撑、脛踝的腫脹,以及難以禁斷的酒精癮,如果比對其精神的亢奮與軀體的衰竭,我們不禁要問:他是「人」嗎,他不是「神」嗎?

貝多芬完成《合唱》交響曲和晚期弦樂四重奏,是冒著腹水的飽撑、脛踝的腫脹,以及難以禁斷的酒精癮,如果比對其精神的亢奮與軀體的衰竭,我們不禁要問:他是「人」嗎,他不是「神」嗎?

除舊布新的封箱大曲

每年歲末,幾場例行的音樂會、芭蕾、歌劇,像《彌賽亞》、《聖誕神劇》、《胡桃鉗》、《韓賽兒與葛麗特》,都是熱門的應景節目。對於非基督敎或天主敎國家,貝多芬的《合唱》交響曲,通常是樂團封箱大曲,樂手和歌手演出這檔節目後,可準備與家人團聚過耶誕節與新年假期。以《合唱》爲除舊布新的壓軸,已成爲全世界各地交響樂團的習俗,其中有幾層意義。

首先,十二月十六日是一般公認貝多芬的生日,嚴謹一點的說法,貝多芬是在十二月十七日於波昻的一家敎堂受洗,推算應該在前一天誕生。在貝多芬的生日,推出他最膾炙人口的交響曲,本來就是極具應景意義。而《合唱》的大型編制,可以說網羅了管弦樂團和附設合唱團的全員大將,等於樂團自己的除夕團聚。此外,《合唱》交響曲由於其歡騰喜慶和四海一家的含意,通常又富有儀式的功用。

《合唱》交響曲最近一次做爲儀式象徵,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伯恩斯坦以「自由」取代「歡樂」這個字眼,慶祝兩德統一的第一個聖誕節。伯恩斯坦集合了巴伐利亞廣播交響、德勒斯登國立管弦、基輔劇院管弦、紐約愛樂、巴黎管弦、倫敦愛樂的成員,象徵一個無國界的樂團,其中有些樂手還特地挑選亞裔。再往前三十八年,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九日,佛特萬格勒爲拜魯特歌劇院戰後重新開幕,所演出的《合唱》交響曲,至今猶被視爲本世紀最偉大的詮釋。拜魯特的復甦,也象徵德國在戰敗的沮喪中,開始燃起生機。更早的一九〇〇年,這回就只能靠想像,沒有唱片可存眞了,馬勒爲維也納貝多芬巨大塑像的揭幕典禮,指揮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歡樂頌」。在戶外的草地上,由管樂隊伴奏,合唱的是維也納的工人和農夫,這一次是打破了菁英與普羅的界線。

將來一定還有更多的機會,要以《合唱》來做爲某次人類相互侵略傾軋的終結。這首曲子雖然沒有像《彌賽亞》那般明確寓涵,但其救贖象徵會與日俱增。

命運之神的最大嘲弄

關於《合唱》的解說書籍或文獻,從此曲首演以來的一百六十九年間,眞可以說得上汗牛充棟。本世紀的貝多芬熱,尤其出現在七〇年代,一九七〇年是其誕生二百周年,一九七七年是其逝世一百五十周年,盛況不亞於最近的「莫札特熱」、「柴可夫斯基熱」。老樂迷也許還記得當年「貝多芬全集」是一百一十張LP唱片,在那個年代是多麼龐大的一筆開銷呢。

《合唱》交響曲雖是貝多芬精華代表作,但這個曲子更是命運之神對他的最大嘲弄。貝多芬將席勒的詩作〈歡樂頌〉譜成音樂,已在心中盤算了二十載,差不多是在三十五歲,也就是席勒逝世那年。〈歡樂頌〉歌詠的三種快樂,親情、友情、愛情的溫馨甜蜜,貝多芬可以說是一輩子都不曾盡情享受過。貝多芬對《合唱》交響曲的「置身度外」,尤其以首演夜最爲具體。貝多芬當時對維也納瀰漫著義大利歌劇,感到失望與憤慨,所以想將此曲的首演交給柏林。當時他已是維也納的桂冠作曲家,當地樂迷認爲如果首演移師柏林,他們的面子根本掛不住,便央求貝多芬留下,並試著讓全聾大師上台指揮,好給予光榮喝采。其實當晚的黑牌指揮是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貝多芬無法統馭龐大編制,甚至樂曲吿終時,他竟然還不知道是轉身答謝的時候。

貝多芬的成就當然無庸置疑,許多作曲家都曾因時代風氣,身價漲落不一,但貝多芬的地位總是穩固不跌。不過由於出土文獻日漸豐富,愈來愈多「去神格」(demythification)要還原貝多芬的眞實面貌。把貝多芬的神貌浪漫化的是浪漫派的音樂家和作家,如舒曼、孟德爾頌、華格納、赫塞、湯瑪斯曼等人,都誇張了貝多芬的英雄面。羅曼羅蘭則採普遍取樣,他不只依史料撰寫了《貝多芬傳》,其《約翰克利斯朶夫》也常讓人拿來當第二本《貝多芬傳》閱讀,而忘記是小說體例。羅曼羅蘭將貝多芬視爲「上帝」、「北斗星」,可以算是浪漫、神化的極致了。

大指揮佛特萬格勒甚至說過,他一直避開指揮貝多芬的《莊嚴彌撒》,那是人世間最偉大的音樂,他還不配去詮釋它。可是翻開唱片目錄,至少有兩打多技不如他的指揮,灌錄了此曲唱片,足見浪漫時期的指揮家,將貝多芬的地位提昇到多麼聖潔崇高。

酒入愁腸的奏鳴曲

了解事實的眞相,決不會扒糞或抹黑,相反的只有讓我們更接近貝多芬的人性氣味。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月光》奏鳴曲,曾有盲女月下彈琴,貝多芬路過,進而爲她即興創作的軼聞。事實上已有多次刪改的手稿證明,這是一首苦心經營絕非一蹴可幾的作品。我們了解事實本相後,不僅未折損對貝多芬的敬意與《月光》的評價,反而會覺得杜撰故事的人,有鼓勵即興、靈感、偶發的不當暗示。關於貝多芬的考證資料十分繁富,篇幅所限,我就列舉一般人不易解讀的領域,從醫學的觀點來看貝多芬。

硏究貝多芬的健康狀況,比莫札特有利多了,前者曾留下屍體解剖的證據,後者是被丟入亂葬崗的。比方說,很多傳記家提到貝多芬可能罹患肺結核,因爲他的母親和幼妹均逝於此疾,不過證據顯示貝多芬病於氣喘而非癆菌。同時從他的顱骨,也相信如果罹患過梅毒,應是後天而非遺傳。

貝多芬的消化器官疾病,主要是慢性胰臟炎和肝硬化,長達二十六年的酗酒史和晚期營養不良,是器官敗壞最可能的原因。考證顯示貝多芬喜歡喝一種叫punch的五味酒,最壞的是他經常消費廉價劣酒,更叫腸胃消受不了。他還有大腸激躁症的毛病,突發的腹痛和持續的腹瀉,據說使他不再活躍於社交界,因爲不時可能絞痛和想奏厠。晚年腹腔大量積水,他還用過繃帶束腹,臨到這種地步,他還無法割捨杯中物。

貝多芬的消化系統這樣麻煩,是我新進才讀到的,但他困於耳疾,一般人都不陌生,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貝多芬在二十八歲開始聽力喪失,四十五歲那年全聾。由於他除了勤於譜曲外,也留下豐富的書信和筆記史料,後代的耳鼻喉科大夫,可以從他自述的症狀來診斷。貝多芬的耳疾,較權威的看法是得了耳蝸硬化症,但無法確切證實,那是因爲替貝多芬解剖的Johann Wagner,非但沒有記錄幾塊聽小骨和顳骨的侵蝕情形,更糟的是還將這些關鍵物弄丟了。一八六三年和一八八八年兩次開棺,都沒有找回這些小遺骸。

去神格化並不減損崇拜激情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有不少耳鼻喉與神經科醫生,偏向支持貝多芬的耳聾是梅毒的神經侵蝕,他可能還犯有梅毒腦膜炎。因爲耳蝸硬化症通常是老年性退化疾病,不像二十來歲小伙子會得的病。貝多芬曾描述早期高頻流失的毛病,也不是耳蝸硬化的典型症狀。貝多芬是否感染到梅毒,已不再能從血淸試驗和顯微組織來判斷。

所有獨身的作曲家,都有可能被貼上「疑似同性戀」的標籤,貝多芬並沒有「厭女癖」(misogyny)的傳聞。早期有的傳記描述他「守童身以終」,其實是無稽之談,貝多芬靑年時代初抵維也納,曾有「豐富的性生活」,腹痛和耳疾讓他變成「穴居在洞裡的人」。在本刊第一期「里程碑」,我曾提到羅西尼可能得到尿路結石的毛病,最近才讀到他是淋病侵蝕膀胱。

貝多芬眞正致命的疾病是肝衰竭引起的昏迷,他晚年因凝血失調,經常有鼻衂和咳血症狀。此外,他的皮膚也常有化膿感染的情形,他的免疫系統十分脆弱。一八一七年貝多芬開始以「交談本」和家人朋友聯繫,直到他死前,留下多達四百本記錄簿。可惜的是,他的朋友Shindler竟將此文獻付之一炬,他辯稱其中大多家居瑣事,有的會觸犯政治禁忌,但有很多文獻史家不同意他的說法,並懷疑其中另有隱情。

因爲電影《阿瑪狄斯》,我們對莫札特臨終帶著尿毒症完成《安魂曲》,感到充滿憐惜與敬意。而貝多芬完成《合唱》、晚期弦樂四重奏,也是冒著腹水的飽撑、脛踝的腫脹,以及酒精癮難以禁斷,如果比對其精神的亢奮與軀體的衰竭,我們的確不禁要發問,他是「人」嗎,他不是「神」嗎?我們對浪漫派音樂家和作家,將他托捧到那麼高曠的地位,也不太以爲誇張了。

二十世紀末期,「古樂器」的復興運動,在考證上下了很多功夫,這些演奏式樣更趨向排除過多的情感附會,完全以原典的總譜爲依歸。而在古典與嚴謹的要求下,另一種硏究音樂家生平的史料專家,也於出土文物中,愈發現確鑿的證據,發現「樂聖」也有「不潔」的一面。就像彼德謝弗的《阿瑪狄斯》,其中描繪莫札特的「庸人氣味」,曾使一部分樂迷無法接受,甚至發出激情的抗議與反駁。但是愈來愈多證據,會讓以浪漫情懷描述音樂家生平的文字難以遁形,脫去華貴的外衣後,你會不認得貝多芬和莫札特嗎?

今年冬天,有兩場《合唱》交響曲將在音樂廳上檔,包括十二月一日省交和元月一日的聯管。也許有人要用「新批評」和「後現代」來聆聽,那麼他就不認識貝多芬和席勒。但我似乎愈來愈不反對,羅曼羅蘭和佛特萬格勒將貝多芬供在神龕上,我懷疑靈長類怎能出現這樣的一個人。

 

文字|莊裕安 醫生、作家、音樂評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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