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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代,劉塞雲(左二)在德國演出後與史惟亮(右一)合影。(劉塞雲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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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行》裡的詩情樂韻

《琵琶行》,詩中有樂,樂中有詩,寫秋夜江邊,道人世情緣。後世歌者泫然,心情轉折詩句間。

《琵琶行》,詩中有樂,樂中有詩,寫秋夜江邊,道人世情緣。後世歌者泫然,心情轉折詩句間。

《故鄉有條淸水河》劉塞雲獨唱會

5月3日19:30

國家戲劇院

民國五十年代,開始有少數音樂家自海外深造回國從事音樂敎育,並找尋中國音樂的根。民國五十五年我自美返國,與睽違十多年的學長史惟亮晤面,談到歌樂旣是最容易含蘊民族意識和情感的音樂形式,何不從歌曲的創作着手;也許長久以來擺脫不了西方影響的中國藝術歌曲的創作風格,能從民歌和戲曲的傳統中再出發,未始不是一個有意義的嘗試。當時,史惟亮正熱衷於民歌的編曲,似乎也體會到,單是民謠小調不足以使中國音樂在世界樂壇上獲得重視。他也同意傳統素材的運用必須經過處理並溶入新的創作中,而在歌的形式上也有探索新路的必要,不必總依循浪漫時期德國藝術歌的形式走。同時對當今許多受過西洋聲樂訓練的歌者而言,應該創作篇幅較長、音域較廣的作品,來表現人聲之各個聲區和多種技巧的可能性,然後中國歌樂才能成爲演唱節目的重心而不僅是點綴而已,乃應允將以新的形式與語法來試寫獨唱曲。

五十七年一月,史惟亮將中唐詩人白居易一首流傳千年的敍事詩《琵琶行》,寫成以女聲獨唱、琵琶、長笛、打擊樂器組成長約十七分鐘的室內樂曲。四月又將樂器部份改編成管弦樂,仍加入傳統樂器琵琶,運用了現代複音多調的手法及大量不協和音響,使它成爲一首新的諸宮調,並且賦予歌曲強烈的抒情和戲劇性。獨唱部份的音域,自中央C以下的A到兩個八度以上的高音C,並且要求有別於西方歌劇或藝術歌曲的表現法。多年來,我曾在管弦樂團、琵琶及先後兩個版本的鋼琴譜伴奏下,在德、奧、美國與國內巡迴演唱《琵琶行》已數十餘次。

白居易的《琵琶行》敍事詩

白居易是中唐寫實主義詩人的代表,也是新樂府運動的啓導者。他反對純爲藝術而藝術的文學,使詩歌創作的視界普徧有了突破。《琵琶行》是他所寫的千古名作,刻劃人物與形象非常鮮明突出,行文前後脈絡之收放自如,手法之純熟達到敍事詩空前的成就,開闢了歌行體的新道路。

這首詩長八十八句,共六百一十六字,用古樂府詩歌體裁寫成。全詩共轉韻十八次,以自然明快的語言描述蕭瑟的自然景色,淒涼的人間際遇,來襯托出作者謫居異地的心情。在中唐時期那樣一個商業經濟發達的繁榮社會,以及充滿排擠傾軋的政治環境裏,琵琶女的身世和敍事者的遭遇相互比照,彼此同情。

全詩結構精緻。頭六句等於一段引子,敍述一個秋夜景色──月下、江邊,冷風在楓葉蘆荻間瑟瑟作響,主客舉酒道別,卻無樂助興,只見江月茫茫,其情雖醉猶苦──這一段文字成功地營造出一個落寞情境,成爲貫穿全詩的基調: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接下來的八句敍述整個情狀突然有了轉機。原本主客和讀者的心情都蒙上一層離愁別緒,此刻注意力倏然被吸引開來,主客皆暫且留駐。原來舟中飮餞獨缺弦歌助興,此刻意外傳來玲瓏的琵琶樂聲,而全詩著眼處也由視覺的觀察增添了聽覺效果。尋聲暗問彈者誰製造了一個戲劇性的懸疑,移船相近邀相見則充滿了好奇與期待之情,添酒回燈重開宴似乎重新燃起生活的興趣和喜悅,琵琶聲停欲語遲和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則傳神地描繪出對方的猶疑與矜持: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以下的廿四句,詩人用了諸多事物的象徵來表現琵琶女的彈奏手法與樂音。而在字裏行間,詩人卻不顯痕跡地將他眞正的心緖點了出來,這包括了未成曲調「先有情」、似訴「平生不得志」、説盡「心中無限事」、「別有幽愁暗恨生」等等感觸。重重心事在這樣層層襯托下道出,更顯委婉感人: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説盡心中無限事。

由第廿一句起,白居易以有形的文字捕捉抽象的聲音,使琵琶女的絕藝躍然紙上。他先以攏、撚、抹、挑、彈、畫等字眼來展現琵琶演奏的繁複技法,再用嘈嘈、切切等重疊字的擬聲形容詞來描寫琵琶的聲調,更靈活運用了一些具象的比喩,如雨點、珠玉來摹擬琵琶音色變幻的豐富:

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爲霓裳後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此外,白居易還創造了一個充滿動態美感的花鳥畫境,映照出緩急起伏的音樂進行: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

(或作冰下難)。

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隨後揷兩句詩人的評註,眞有畫龍點睛之妙: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正在這無聲勝有有還無的當兒,詩人又展現驚人的想像力,以另一組對比強烈的譬喩來描寫一段撼人心弦的音樂: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鎗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此後東船西舫悄無言,惟見江心秋月白。那是一種劃破後回復的靜寂,旣反襯裂帛似的激昻樂音,又有著詩人淸滌過的心情的投射。

接下來是琵琶女沈吟放撥揷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之後長達廿二句的自述,其秋月春風等聞度的哀怨自憫引起了詩人長達十六句的同情和回應。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嗟歎中,當年盛況不再的名伶與流放外鄕的詩人所受黃蘆苦竹繞宅生的「謫居」的命運是相仿的。感懷之餘,女的妝淚紅闌干,男的泣下靑衫濕,詩人遂慨然以長詩相贈。

史惟亮的《琵琶行》淸唱劇

《琵琶行》音樂的形式基本上是配合歌詞內容走的。它的第一部份是詩人與友人送別;第二部份是與琵琶女邂逅,與她試彈琵琶的模樣;第三部份是琵琶彈奏的描寫;第四部份轉述琵琶女的身世;第五部份是詩人的自憐;第六部份是再奏琵琶及《琵琶行》,詩作的緣起。各部份之間均有間奏,且長度均在八至十一小節之間,段落的劃分非常明確。

《琵琶行》原詩很長,作爲一首獨唱曲,處理起來相當不容易,尤其是第三、四部份。第三部份的困難是詩的意象跳躍得太快,形容琵琶聲從如花、似水、到無聲,只不過六行,詩的節奏每行又是整齊的七字,很難在音樂上將長度作較大的伸縮。第四部份詩意的跳躍更快,《琵琶行》歌樂卻在這裡選擇了用傳統中國說唱音樂的方法,緩急之間找到平衡來鋪陳這段音樂,實在是作曲者的巧思。

不論用現代西方或傳統中國的技法,《琵琶行》在創作形式上是成功的。就大處看,三度與琶音的動機在全曲中常常出現,穿針引線把全曲連成一體;不協和、非調性的二度音程在前奏與尾聲都明顯的出現。曲調方面,轉調、複調的安排、和弦與對位化旋律的交互運用,亦見功力。

《琵琶行》對人聲的要求很奢。它的音域在兩個半八度之間盤旋。高的降B音一次出現在如裂帛處,還是加上重音的。另例如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聞度的重要高音樂句,由輕聲進入強聲降B;由於歌詞大多是子音或閉口的母音,所以十分難處理。《琵琶行》也時常在二、三小節之內逕由高音唱到低音域。《琵琶行》對人聲高低音的要求不是偶然性的;低音不一定是弱音,高音也不一定是強音,比如在中央C以下A逗留,且要求厚度及戲劇性,或在中音E及G之間徘徊,這對女高音都是苛求的。雖然歌者的技巧因此受到相當的挑戰,但也確能使整首曲子有更豐富的表現力。

《琵琶行》是一首「現代」「中國人」的「創作」。它的調式基礎與說唱式的曲調是屬於中國傳統的,但是人聲、管弦樂或鋼琴伴奏形式上精確的計算,又都是西方音樂傳統下的一個傑出的表現。作曲家將古老與現代的素材譜成一首長篇獨唱歌樂,確有新意。演唱時,我也在技巧和詮釋上透過一次又一次的演出尋求突破。每逢江州司馬靑衫濕的尾句,仍會因著這詩與樂中的眞切情意而感喟不已。

 

文字|劉塞雲 聲樂家、師大音樂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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