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寫家,他說「寫家」,不說「作家」。英文、俄文的「作家」直譯過來,都是「寫家」。父親說的「寫家」,就是取其原意,以寫作爲職業的意思,和木匠、拉車的,都差不多,是一種營生,職業之一而已。
寫家,必須每天寫,父親就每天寫。與其說是愛好、興趣、習慣,不如說是規矩。職業嘛,跟拉車的一樣,不管天氣好壞,必須出車,除非病得爬不起來,父親這樣的寫家就是如此,不管腦子裡有沒有靈感,有沒有詩興,必須伏案,必須硬寫。
他自己給自己規定下定額,每天必須寫多少字,完不成決不收工。年輕的時候,大概一天可得三千乃至四千字,一個暑假寫一部長篇小說是沒有問題的。抗戰時,窮困交加,身體漸漸不支,常患頭暈症,一天也得趕寫一千五百字,晚年專寫劇本,一天可得兩千字。六十四歲時寫長篇小說《正紅旗下》,精雕細刻,進度甚慢,一天僅一千字,常常爲了一個字絞盡腦汁,寫得相當苦。當然,苦盡甘來,反復琢磨的結果便常有得意的佳句誕生,自己情不自禁地要頻頻地當衆朗誦手稿,這時刻,從他閃爍在眼鏡後面的興奮又帶著點頑皮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這是他最高興的時候,大有「詩短偏邀逐句夸」的架勢;不過,嘴上還是不住地謙虛:「您多提提,我還得改,且改呢!」
每天寫有每天寫的難處,沒有休整,沒有儲備,沒有間隔,必須不斷地想,於是,便形成了「連軸兒轉」,寫完了這個兩千字,還得爲明天的那個兩千字而思索。走路,吃飯,澆花,所有的活動,都在思考。看得出來,他整個的生命生活在自己的創作中。
朋友們剛剛離去,或者,由公衆社交中剛剛脫身,他會立刻變得判若兩人,絕對嚴肅,沉默寡言,甚至一句話也沒有,一點兒也不幽默,他的思緒又飛回到他的劇本或者小說裡去了。雖然沒有拿筆,可是腦子在動,在緊張地工作,爲了下一個兩千字。
父親的生活極有規律,簡直像個鐘錶,這和他每天寫有極大的關係。他按時起床,按時吃飯,按時午睡,從不熬夜,每天上午是他神聖的寫作時間,這段時間不歡迎朋友們登門。有的好朋友忍不住要上午跑來看他,進了院子,彼此點點頭,並不說話,用手比劃兩下,這位的意思是「我活得挺好,請放心,不必掛念」;那位的意思是「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來看看花兒」。
早在新婚之時,父親就對母親關照過:「請你早飯之前不要和我說話,你和我說話,我不回答,絕不是和你嘔氣,我是心裡叨咕我的小說呢,別鬧誤會。」
父親有玩骨牌的習慣,寫一段便坐到床上來一個人玩骨牌,花樣很多:「過五關斬六將」、「酒色財氣」等等,還要用筆幫著計算,是一種寫作間隙中的休息方式。其實,手裡玩著牌,腦子還在他的文章上,玩一會兒,有了新詞,便又坐下去寫。他作品中的衆多人物是在骨牌嘩啦嘩啦的伴奏下誕生的。澆花,拿蟲,掛畫,擦桌椅,也都屬於這類忙在手裡想在腦裏的小活動,它們是創作過程中必不可少的環節,彷彿是故事的接生婆。
這便是一個寫家的日程,幾十年如此。一九四四年,父親四十五歲,重慶的朋友們發啓事爲他慶祝從事創作二十周年,在有幾十位著名的文人簽名的《緣啓》中,大家稱讚他的創作是新文學的一座不朽的豐碑。在隆重的慶典上,輪到他致答詞時,他已泣不成聲,只喃喃地說了一句話:「我要像木匠和拉車的一樣,繼續寫下去,寫下去……」
父親晚年創作力仍很旺盛,寫了二十四部戲劇之後,計劃再寫三部長篇小說:一部自傳體的故事,一部天橋的故事,一部八大胡同的故事。他帶著小鋪蓋捲跑到密雲的枳營和香山的門頭村去體驗生活,準備堂堂正正地描寫滿族人,那時,他已是六十六歲的老人!
然而,最後留下來的僅僅是一部八萬多字的未完稿,是一個大作品的開頭,文字的確爐火純靑。可惜了,「文革」使他無法再拿筆,他的生命也就完結了,當他無法再寫的時候,他自己結束了自己寫家的生命。
寫家的生命便是寫,寫才是他眞正的價値。
文字|舒乙 老舍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