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不講」有什麼關係呢?我已經不再問自己要講什麼,或爲什麼都不要講。我找不到一些適當的字眼去形容舞蹈這過程。這「講」字的意思有時太窄、有時太寬。但最主要是我覺得再沒有必要去找適當的字眼。
《積雨雲.雷陣雨》
8月19〜24日 19:30
8月20日 14:30
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月半彎〉是一支唯美的舞」──我這開場白引起了一陣笑聲。那是國家劇院爲實驗劇場八月份的節目《積雨雲.雷陣雨》開的記者會。當時我誤導了一位記者,答道〈月半彎〉並沒有要講什麼。這種回答常令宣傳人員頭痛,他們不知怎樣向外界「講」這些舞。沒有中心論點或一些總結句子,不能讓人實在地抓到一個接觸作品的門路。〈月半彎〉所要講的並沒有文字能形容,但她不是不「講」──大家先別把這幾個「講」字當同義字。舞蹈怎樣講她要講的呢?主流學說可分兩種,這裡不詳述,只用兩個句子代表:一、「舞蹈在感情這層面上傳達訊息。」二、「這舞反映了無產階級被資本主義者壓迫。」
窄與寬的兩種「講」法
每一段戀愛的不同是因爲對象的個性不同。認知個性從一個人的行爲。不同戀情的多姿多采是因不同的行爲引致不同情況的發生,這些原因都不是感情世界的事物。抽象的感情,來來去去都是那幾種。我們有這麼多悲傷的舞是因爲她們動作不同,不是感情不同。動作並不是感情世界的事物,身外事物對舞蹈非常重要。第一句把舞蹈看得太窄了。
而單用動作來反映階級鬥爭,還不及文字、劇情好。第二句把舞看得太寬了。新古典舞者就正確地指出把生活環境搬上舞台是戲劇過程。把訊息傳達的方式抽離這環境,成立爲一套獨立的符號還是一個戲劇的活動,並不是一個舞蹈的過程。即使傳統舞蹈裡有不少默劇的成分,我們不把他當作舞蹈的中心。日常生活的種種怎樣被抽象,有一大部分都進不了舞蹈的家園。
堅守這些學說的都不是笨人,但有點在鑽牛角尖。「〈月半彎〉並沒有什麼要講」的意思是,如果用第二句的學說來看,〈月半彎〉沒有什麼好看,她只不過是一組組動作。但這些動作會在我們的感情世界翻起浪潮,所以好像是在跟我們的所謂感情自我(emotional self)講話。當然,〈月半彎〉可能差得令觀衆一點感覺也沒有!但如果〈月半彎〉是成功的話,我們不會去分析我們的感情,我們會去分析她的動作。我們是舞者,不是心理學學生。第一句也用不上。
我們要把第一和第二句背後的學說給結合起來,或找一個更基本的理論,解釋舞蹈怎樣講她要講的;把兩種學說之間的衝突化解,或預先防止衝突的發生。要把二合爲一、或化解、或防止他們之間的衝突是因爲舞蹈能同時反映世事、身外事物,和在感情世界翻起浪潮。
我相信有知覺便有藝術欣賞,有自知便有藝術。藝術是一個很基層的人類活動;相對之下,生日派對是相當高層的一個活動。我們可以從人類認知世事的理論中化解一二的衝突。不過先不要把思維和感情世界裡的事當成與桌子不同類的事物,想像中的人和我同是一些物理過程,過程不一樣但不是不同類。我們對世界的判斷、意見和感受,這些所謂內心世界的事物,本質上沒有衝突,都是生理過程。(註)而說一個作品源起的感情比它對社會的批判重要,就好像說生理失調導致感情貧乏,需要借用某一種作品,一些煽情的作品來平衡一下;但誰需要調劑感情或社會意識信念的應同,則因人而易。
感覺與思維的內外困惑
內心與身外事物的分別,好像地心和地面的分別,同是物理系統,但位置不同。但當我們想起自己是佔有某一個位置的腦袋時,就好像有了一個內外的分界。這位置給予我們每人一個獨特的觀點。感覺明明是自己體內的。思維呢?想到的可能是身外的,也可能是體內的。我們就這樣不反省地把感覺和思維的分別,視爲內外這一個不能跨越的分界。最簡單的反例是:你說「我頭痛」,我跟她說「他頭痛」,我們三人都很了解你的情況。當然我們沒有你的頭痛,因爲我們的頭不能佔有你頭的位置。你的頭痛,對你來講是內心感受,對我來講是身外之事。難道說,因爲我頭沒有痛就不能聽得懂你對我講的話嗎?我們可以明白爲什麼有人相信第一句,就是因爲感情是體內的過程,而我們又佔有一個觀察世界的獨特位置。但這一點很快就被化解了。
感官系統的一端好像有明確的分界,眼看顏色,中耳感覺平衡。另一端是間隔著腦袋互相連接:看到文字會在腦海呈現動作;聽到音樂會「看」到圖畫。更甚者,當四周沒放音樂時,我會「聽」見貝多芬的音樂。看舞是用眼睛,但視覺系統的另一端與聽覺和感覺速度、壓力、平衡這些感官系統連接。看劇、讀書、看畫也一樣,可能只是連接途徑不一樣。有時候,我覺得第二句和它的評語是對是錯總是個很無聊的問題。只有那些硏究感官和中樞神經系統的科學家才有興趣。我們的生理構造使我們設法去構想一個「純」的作品是怎樣,無論純舞蹈好,純戲劇也好,到底一個作品是好像小說,還是好像戲劇地傳達訊息;還是戲劇的傳達方式才算「講」,舞蹈的傳達方式不算?這些問題只有當老師要敎學生編舞、編劇、編音樂時才有價値。
以「美」出發
如果眞的要我回答,〈月半彎〉是沒有故事、人物意見的去「講」。當這基層理論成熟的時候,「講」字的意思會改變;我現在不知道那時我會怎樣回答。再提浪漫主義的美這概念是因爲它是個很基本的概念,很難再把它約化。美好像是一個境界,是內心的,但「美」字常被用於外物。編〈月半彎〉的出發點與我以前在台灣發表過的作品截然不同。〈神打〉要講的是希臘神話,〈透支時分秒〉要講的是城市人的精神分裂,〈金瓶梅〉要講的是……編〈月半彎〉時,我已經不再問自己要講什麼,或爲什麼什麼都不要講。我找不到一些適當的字眼去形容舞蹈這過程,比方,這「講」字的意思有時太窄,有時太寬。但最主要是我覺得再沒有必要去找適當的字眼。替我們「舞蹈空間」舞團做宣傳的路永宜只好頭痛下去。小路,請多包涵。
註:
這兩點很重要:一、感情和思維本質並無衝突,二、它們同是生理過程。若否定一,作品就不能同時引起感情與思潮。否定二,它們就不能被約化成物理過程,我們就要把它們視爲靈魂之類與物質無關的事。這樣我們無法解釋實實在在的作品怎樣引起虛無飄渺的東西。據我所知,最早提出這兩點的是David Hume的Treatise on Human Nature。
文字|馮念慈 舞蹈空間舞團助理藝術指導
馮念慈
生於香港。在加拿大溫哥華賽門費瑟大學受舞蹈敎育,曾在莫達艾倫舞團擔任舞者、編舞及敎師之工作。1986年回到香港,隨即加入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演出及編舞。1987年與編舞家彭錦耀共同創立「多層株式會社」,拓展了香港現代舞及藝術媒體跨行合作的新面貌。
馮念慈的代表作有〈神打1〉、〈神打2〉、〈三個芭蕾舞組曲〉、〈五至一論對相〉、〈山脈上的寢室〉及於1990年4月在台北社敎館發表的〈金瓶梅〉等。除編舞及與戲劇團體合作創作劇場作品外,他亦不時於香港報刊上發表有關舞蹈的專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