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品天母店的後庭園在九月三日晚上湧進了二百餘名世紀末的男男女女,或坐或立或席地,參與了一場「空間」講座的盛宴,同時也成爲台北市難得的戶外藝文空間的一部分。
張樞(以下簡稱張):
今天我們所要講的「建築裡的空間」大概是所有藝術中用空間用得最具體的,大家應該比較容易了解。很多人都說建築是空間的藝術,可是事實上很多人不了解空間做爲建築的概念是不到一百年的事情。建築的空間是原本就存在的,但大約要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才在建築的領域裡發展出所謂空間的概念。空間概念的產生至今雖然已有一百年,但是在台灣你問一百個建築系學生什麼是空間,你可能得到一百五十種答案。可見空間是建築專業最常用但也最弄不淸楚的一個概念。
空間的定義
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德國美學家利用哲學和心理學發展出的空間定義中,很簡單地說明空間存在於垂直面之間,也就是說空間是幾個垂直面所界定的相對關係,含括了戶內、戶外的空間,藉著你的視覺、感官和概念的參與,才能了解空間的有無或強弱。
一個面很難形成空間,但彎曲或折開一個面至某種程度就比較會形成空間。圖中一個我們最熟悉的房間有很明白的空間,但如果逐步減少相對作用的面,空間的性質也跟著減弱。
因此對空間的體認必須有感官的參與,在旣有的空間概念下,體會面和面之間的相對關係。這種體認是抽象的,因爲其對象只在相對關係中才存在,因此談「空間」多少有點抽象。
而空間常常不是四四方方的那麼簡單,一般我們所體驗的往往是複合的,有許多的層次。戶外的景觀也會形成空間,比如說兩個山谷之間,或兩排樹所形成的垂直面也會形成一個線性空間。
空間也常呈序列性的出現,可以利用幾個不同性質的空間的對比,使人在先後的空間體驗產生收放或壓縮的效果,進而達成若干心理上的經驗。例如傳統廟宇自外而內一進一進的空間,在明暗收放之間,使人心情轉換,而更容易體驗宗敎了。
水平面與空間
而剛剛沒有提到的水平面(頂蓋)顯然也界定了一個空間。例如中國建築的涼亭,及我們現在幻燈所看到的,巴塞隆納火車站上方的頂篷,都是利用上方的水平面來界定空間的例子。
德國美學家不提「頂蓋」或水平面做爲空間定義的一部份而只提垂直面,是爲了使定義能包括戶外空間,或是承認戶外空間也是空間,這種觀念對都市設計有很大的影響。這些學者的定義雖很簡單,其實是很嚴謹的。
空間與實體
其實人的視覺還是只能看到實體的面,我們具備空間概念後才會去體驗面與面之間的空間。因此我們不能因爲大談空間而忽略實體事實上是最容易被人了解的「形」,空間的「形」卻是抽象的和概念的。
因此即使從空間的角度談建築藝術,還是要提到實體,尤其是佔據空間的實體更形成所謂的主題式建築(object building)。在許多都市或建築群的組合中,其相對關係產生了重要的位置或空間,例如兩廳院所形成的軸線。而占據這些重要空間的建築物必然有其分量,中正紀念堂占據了兩廳院之間軸線的一端的空間,其大小支配了附近的都市空間,是主題式建築的例子。了解空間也許較抽象,但了解占據空間的主題建築卻很直接,因此主題建築一直在政治和宗敎式的建築組合中出現。
羅馬聖彼得敎堂也是占據空間的主題式建築,但是其正立面又是其前方廣場空間界定面的一部份。巴洛克建築往往有這種「雙面」特性,而中國建築中的主題建築往往較偏重占據空間。
都市空間的例子
街道空間是靠垂直面與水平距離的相對關係來界定的。空間的定義也可以用我們熟知的街道空間爲例子。如仁愛路的路面很寬,街道的空間感並不是很強。空間的存在與否除了兩個垂直面之間的關係之外,還與它們的高度、水平距離有關,當垂直面的高度固定,水平面的距離拉得很長的時候,空間感就很弱;而差距太大時,空間就不存在了。再舉忠孝東路四段爲例,道路只有四十公尺寬,兩邊的房子三十六公尺高,兩邊的垂直距離很近,空間感就很強。而小巷道很窄,線性空間感就很強烈,甚至有壓迫感。也就是說街道的垂直斷面和空間的界定是蠻有關係的。
上圖不是台北,是巴黎和休士頓,巴黎的都市型態似乎是一片延續的實體,街道和廣場等都市空間自實體中切出來,建築物的立面連在一起來界定都市空間。自照片中我們一眼看去會先注意到廣場和街道,每座建築物個別的量體不重要,都市空間才是主角。
休士頓市中心幾乎完全相反,數座獨立的建築量體座落在都市的格子中,建築立面主要在形成量體,量體之間因距離和位置使各立面無法界定戶外空間。都市空間不復存在,只是量體間的距離。這兩張圖是都市空間存在與否的極端例子。近代建築初期的大師檢討巴黎這種擁擠的都市型態(和台北類似),喊出「陽光、空氣和綠地」的口號,於是產生了如休士頓市中心般的型態,但空氣和綠地全被汽車占去,都市空間也沒有了。於是在一九七〇-八〇年之間對建築和都市的論述又回到巴黎這種類型,似乎有意再找回都市空間。
空間性質的討論
空間的性質基本上視其被定義的強弱而不同,其他如平面形狀(圓形較向心,長形方向性強),立面的高度和立面間的關係,和各個面的細部處理,以及光線,人體驗的方式(入口、動線)等,條件很多,組合起來效果變化也很大。我想避免用「令人愉快的空間」、「民主的空間」等方式來敍述空間,因爲建築空間雖可以被操作到十分豐富的程度,但很難完全被套上這種「故事」式或文字敍述式的精確。其實影響空間性質的因素太多了,穿鑿附會的說法也會在心理上改變人對空間的感覺,例如原本很寧靜涼快的空間,有人加上一句說在此曾發生兇殺案,於是寧靜涼快變成陰森恐怖了。
我想在此提出另一種空間性質的說法,也就是「房間式」的空間和現代建築流動式空間的比較,這兩種不同的空間類型是現代建築和傳統老建築之間最大的分野之一。
西洋傳統老建築的建築用承重牆結構,牆是結構體,也圍閉空間,牆把室內外和不同房間完全分開,因此牆(垂直面)界定空間,也分隔空間。這種類型的空間一般可用「房間」來稱之,其形式大多很明確,在新古典主義的操作之下,房間的各立面和天花板形成整體的分割處理,說明「房間」的性質和完整。
現代主義時可用柱梁結構,牆不再是結構體,垂直面(牆)的角色就更多了,不但界定空間,更可揷在兩個空間之間,反而可在空間之間引導人的動線,空間不再是靜止獨立的個體,而是融合的、複合的流動空間。
下面兩組照片分別是英國人Sir John Soan所設計的房間,和德國人Mies Van Der Rohe設計的巴塞隆納博覽會德國館。德國館的牆不但薄而且明亮反光,充分代表其非結構性的輕巧,空間則是流動複合的;Soan的「房間」十分固定,牆沈重且對稱分割,在在顯示這種空間型態的沈穩。
影射的空間和空間層次
空間在建築中也可以只是影射的、暗示的,而未必都有其眞實的深度。威尼斯的Il Rendentore敎堂立面雖只有兩公尺不到的厚度,但其視覺效果卻造成很深的層次感,分析起來幾乎是數個立面的重疊效果。這種利用層次感來製造空間的深度也是中國畫和中國庭園造景常用的手法,在附圖中我試著從最簡單沒有層次的一個面開始加不同層次(包括陰影)的面,在兩次元的平面構圖中製造深度,或是空間感。
類似這種以層次和視覺操作來「製造」空間或影射空間,是建築藝術中很有意思的部份,使建築可以脫離「量」的控制,而自由的依創作者的意願操作空間,給予體驗者一種心理效果。
空間在建築藝術中的重要性極多,首先「空間」是幾乎可度量的「量」,能容納人的活動或其他設備,有其實質的一面。空間存在與否除了其實質的條件之外,體驗者必須有空間的概念,用其感官和思考一同參與,空間才能存在。所以建築中的空間藝術不是只由創作者來操作,體驗者的參予是相同重要的創作過程。
陸蓉之(以下簡稱陸):在台灣許多的空間,規劃都不被重視,這些對我們的生存空間有很大的影響。以前認爲建築設計師是一個美學的建設者,爲了美學的目的去服務,而今天的建築師所擔負的不止於此,而是一個人的、社會的經營者。
張:台灣的都市規劃有很多的問題,而且由於我們政府官員的關係,這些問題很多是無解的。台北是一個具有許多優點的都市,有山有水,各式各樣的街道,利於植物生長的亞熱帶氣候,但是空氣汚染、交通擁擠等等人爲因素破壞了原有的優點。
陸:從我們在這裡誕生、成長的經歷,在台灣一直缺乏一種歷史的使命感。歐洲許多城市很注重歷史的承傳,而台灣在經商營利下追求更大的利益,新的價値觀把許多的舊建築拆毀,去舊立新,卻忽略了美學及建築規劃的考量。是不是請張敎授來談一下這個空間的歷史感的問題。
張:吳光庭敎授在他所出的一本書裡頭談到,台灣是一種業園而不是一種藝園。所以在台灣人這種做生意的利益考量上,土地上的東西是爲了商業營利的本質而存在。這跟老東西的存在是有衝突的,使過去的東西很容易被抛棄。也許台灣正處在一個節骨眼上,也許以後台灣人更有錢才會認眞的考慮這個問題。而基本上我認爲一個都市要和歷史有關係必須考慮兩個因素:建築物的位置與事件曾經發生的地點,如此才能與歷史拉上關係。而不是隨處放一個雕像,那種歷史關係是蠻奇怪的。
陸:我想一個空間的誕生是很多人的理想、執著可以改變的,如果我們自己自願放棄,那麼生活在一個汚亂的空間也怪不得別人。
註:本場講座所使用的圖片全部由張樞提供
整理|陳品秀
主講人:張樞(東海大學建築系前系主任)
主持人:陸蓉之(藝評家)
整理:陳品秀(舞蹈工作者)
校正:張樞
下一場預吿
講題:繪畫裡的空間
主講:陸蓉之
主持:陳樹熙
時間:十月一日晚七點半
地點:誠品書店敦南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