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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乎?部落乎?

將「社區」與「社會」對比,賦予「社區」獨特的品質,它所顯示的其實只不過是對現狀「社會」的不滿。又因爲我們對未來事實上經常無法知悉,而只能藉著美化過去而尋找未來,也正因此,在近代談論以及實踐「社區」這個概念時,也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悲喜劇。「社區」的概念裡是有矛盾的。

將「社區」與「社會」對比,賦予「社區」獨特的品質,它所顯示的其實只不過是對現狀「社會」的不滿。又因爲我們對未來事實上經常無法知悉,而只能藉著美化過去而尋找未來,也正因此,在近代談論以及實踐「社區」這個概念時,也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悲喜劇。「社區」的概念裡是有矛盾的。

十九世紀末到廿世紀初的這個階段,「社區」(Community、Gemeinschaft)這個字辭及概念突然大盛,它被用來和「社會」(Society、Gesellschaft)相互對照,「社區」是「社會」的一種救贖形式。

將「社區」用與和「社會」對照。「社會」是一種描述現狀的概念,指的是資本主義體制下那個科技理性掛帥、剝削寡情、人際關係疏離、庸俗的大衆消費領域;它是十九世紀末西方社會的寫照,也是人們不滿以及不愉快的淵藪。由於這樣的不滿,於是,浪漫而有鄕愁意含的「社區」概念遂吿出現,它將中古歐洲的小城鎭美化,認爲在那個前現代階段裡存在著許多已被資本主義工業化過程泯滅掉了的品質,它至少包括了:人們對事務的普遍參與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認同與歸屬;藝術文化和工匠傳統仍然相連,因而美學與文化未曾從日常生活的經驗裡脫離;人群本身存在著未曾分化的自然和諧。「社區」與「社會」最基本的差異,乃是前者是自我完足的「整體」(Totality),而後者則是肢離了的碎片。

社區概念的矛盾

將「社區」與「社會」對比,賦予「社區」獨特的品質,它所顯示的其實只不過是對現狀「社會」的不滿。又因爲我們對未來事實上經常無法知悉,而只能藉著美化過去而尋找未來,也正因此,在近代談論以及實踐「社區」這個概念時,也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悲喜劇。「社區」的概念裡是有矛盾的:

㈠小城小鎭的「社區」,當它被抽象的美化,固然可看出整體和諧的可能性,不過,這終究只是一種「選擇性的美化」,而未被「選擇性美化」的部份,則可能包括了各種殘存的「部落性格」,排外、粗暴,甚至野蠻。因此,如何實現那被美化的部份,而使殘存的「部落性格」被澈底埋藏起來,也就成了「社區主義」裡的難題。

㈡強調「社區」與「社會」的對比,它更深的邏輯含意裡,其實是意圖以「由下而上」的參與形式以取代旣存「社會」那種「由上而下」的整合機制。因此,「社區主義」裡有著「地方主義」的預設,這時候,「社區主義」被不幸導入「民粹主義」的危險也就無法被排除。

㈢「社區主義」渴望類似於中古那種米開蘭基羅式,工匠、藝術、文化等未曾與生活斷裂的美好時光,那麼,文化藝術工作者在往後的「社區」裡究竟將扮演甚麼角色?「社區主義」又將如何看待各種「社會」裡的文化藝術形式,如電影戲劇甚或前衛藝術,而不致墜入「泛鄕土的守舊主義」陷阱裡?

「社區」及「社區主義」的概念裡潛存著理論與實踐上的矛盾性,因而從十九世紀末以迄廿世紀初,在諸如俄、德、法等國,它們遂紛紛出現「社區主義」和排外的「部落主義」無法區分,和激烈的「民粹主義」相互混合的大小災難。而在所有對「社區」的談論中,最具有中道精神而又符合文化發展上意義的,厥爲本世紀初出現於美國的所謂「靑年美國人」(Young American)文化批評學派,它的主要成員有波尼(Randolph Bourne)、布魯克斯(Van wyck Brooks)、佛蘭克(Waldo Frank)、孟福德(Lewis Mamford)等。這個學派愈來愈被認爲是能夠掌握住「社區」概念的矛盾辯證性,且能凝結出妥適的「社區文化」及其實踐策略。當今全球國家裡,若論「社區」、「社區意識」、「社區文化」,仍不能不推美國第一。「靑年美國人」這群當年的靑年知識份子所建造起來的「社區」論述及實踐傳統,不能說不是關鍵之一,直到今日,無論美國的左右翼,在更進一步討論「參與式的民主」時,也都必須到這個傳統中去尋找。

社區是公民文化的產物

「年靑美國人」學派的孟福德曾說過:「我相信,在人類的人格以及社區之間,存在著圓融對稱的發展關係。」而另外的波尼則說過:「所有我們的理想主義必須是這樣的社會目標: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他們珍愛的社區環境裡,人人都能參與,都有好的人格生活。」這些都是關鍵語;他們淸楚的理解到,所謂「社區」的概念,其實乃是「逃避的烏托邦」以及「創新的烏托邦」的混合,由於我們對「社會」不滿,遂創造出一個「社區」的美好烏托邦來逃避並同時寄予希望,但因「社區」是在美化過去中尋找未來,因此,如何同時也揚棄未曾美化的過去,遂成爲「社區」裡必須面對的課題。於是,包括共和精神的貫澈,啓蒙人文精神的堅持等有助於人格躍昇的因素,遂都成了他們日程表上重要的事務。他們堅持「社區」只能在人格的發展中完成,而人文合理性的出現乃是保証「有機的社區」裡「互相主義的差別性」的關鍵。「社區主義」不是「庶民主義」,而是「公民文化」的產物,只有如此,具有一定程度交感性的「社區」才可能自動出現。

除了對「有機的社區」之理念外,「靑年美國人」學派的論點裡最値得反思的,厥爲「科邊社」(Scipian)觀念的提出,以及對藝術的探討。

所謂的「科邊社」的概念,相對應的乃是那個時代業已是主流,但因「費邊社」太向「群衆」靠攏,這種理論上的機會主義使得它在推動社會及文化改造時,遂難免瞻前顧後的小心翼翼。但「靑年美國人」學派則拒絕此種機會主義的理論態度,認爲文明累積的科學專家不能在「社區」裡被摒棄,因此「民主化的科學」、「民主化的專家」遂成了「社區」的主要成份,「科邊社」之「科」,意義在此。由這種不媚俗的邏輯,其實也可看出「靑年美國人」學派,當他們在討論「社區」時,拒絕將這個概念絕對化的折衷立場。

而在有關藝術問題的討論上,「靑年美國人」學派以數十個拉丁美洲社群的藝術硏究爲基礎,肯定了庶民生活爲本位的藝術的重要,由之而証明藝術多樣性的價値。但他們認爲,藝術的多樣性乃是各不同社區凝聚的主要符號互動因素,基於此,藝術家是社區符號互動的創造者。他們不喜歡發洩式的藝術如繪畫的達達主義和爵士樂,認爲它們或者有虛無法西斯性格,或者只是「壓抑的反昇華」;但他們則推崇電影裡的卓別林,認爲卓別林的藝術風格乃是社區藝術可能性的出現,因爲它具有批判、創新、美學,以及不排斥新藝術形式等特點。「靑年美國人」學派的貶抑爵士樂及達達主義,或許可以有爭論,然而他們在肯定卓別林的表現裡,其實已對社區藝術和社區藝術家的「美學凝聚性」作出了不明言的界定,那就是多元、創造、提昇社區的美學經驗,保留美學符號互動的可能性,而這些標準又扣合了他們開宗明義即闡釋過了的「人格發展」。

因此,「靑年美國人」學派的觀點及其實踐,在我們也「社區文化」之論當道的時刻,是値得參考的重要參考點:爲甚麼美國近代的「社區主義」未曾陷入德法俄等國類似的極端困境裡?爲甚麼美國的「社區文化」能和大衆文化間長保互相穿透的關係?爲甚麼近代以來,美國的「部落主義」開始快速消褪?

 

文字|南方朔  專欄作家、文化評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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