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劇以喜劇的手段,揭示出最深沉的人的悲劇處境。
阿達莫夫(Arthur Adamov)死於一九七〇年,讓.惹內(Jean Genet)死於一九八六年,貝克特(Samuel Beckett)死於一九八九年,今年伊歐湼斯柯(Eugène Iones-co)於三月二十八日逝世,荒謬劇的主要作家可說都已老成凋謝。從五〇年代興起,六〇年代席捲歐美劇壇的荒謬劇場,在流動不居的歷史中也成爲翻過去的一頁了。
回顧西方戲劇的源流與發展,固然每個時代都有所興革變化,但是兩千年來沒有一次對戲劇的衝擊有荒謬劇這麼大、這麼徹底,這麼叫人感到不可理喩!
荒謬劇的出現,使戲劇之爲戲劇必須重新考慮。戲劇一向所秉持的要素,諸如情節、性格、思想、措辭等等,在荒謬劇中都不成其爲必須的要件。荒謬劇似乎從形式到內容都在宣示一個訊息:人生旣然是荒誕不經的,戲劇還有什麼必要的規範可循呢?因此,情節可以有頭無尾,有尾無頭,或無頭無尾,可以重覆、跳躍,不遵守任何發展的規律。人物可以沒有背景、沒有姓名、沒有性格,甚至沒有年齡、性別,沒有面貌。語言不講句法,袪除邏輯,前言不搭後語,有言無義。思想似乎只在表明不必有思想!
倘若說荒謬劇眞正沒有意義,怎會對觀者產生如此的震撼?又怎會成爲二次大戰後西方劇壇的重要流派?事實上荒謬劇是有意義的,不但思想上以存在主義的哲學做爲堅強的後盾,在形式上也開創了「喜悲劇」的新類型。荒謬劇其實乃以喜劇的手段,揭示出最深沉的人的悲劇處境。在貝克特的《等待果陀》En attendant Godot及《終局》Fin de partie中,人物的言行舉止無不是喜劇化的,但呈現出來的意境卻是絕望──無可挽救的絕望!
不錯,從存在主義的觀點來看,人除了面對一己的存有外,沒有其他任何意義!這的確是一種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然而,倘若人生的眞相正是如此,樂觀反倒是一種自欺的虛僞了。對存在主義者而言,悲觀並不是件壞事,正如伊歐湼斯柯所言:世間沒有比不准悲觀更爲悲哀的事了。至於存在的價値,落在每一個存在個體的肩上,成爲自我認知、自由抉擇的一份責任。這種處境,旣嚴酷,又眞實,所以伊歐湼斯柯嘗言:荒謬劇比寫實劇還要寫實!此言意味着荒謬劇所揭示的這種眞切的人生處境,是前此寫實劇未能達到的。
荒謬劇固然成功地完成了這樣的貢獻,然而在形式上不斷的荒誕追求,譬如伊歐湼斯柯在《禿頭女高音》中對語言的摧毀,貝克特在《非我》Not I 中把人物簡化成一張口唇,在《呼吸》Breath中製造的沒頭沒尾只有卅秒的場景,如此極端的手法,不能不說削弱了此一劇型往前發展的機運,使後期的荒謬劇作家,如奧比(Edward Albee)、品特(Harold Pinter)等人不得不又回轉頭來加強情節和人物的處理,否則荒謬劇到了最後不可避免地會走上自我否定的道路。
如果說荒謬劇的貢獻在於強使觀衆面對人生荒謬的處境,因而採用了戲劇的表達形式,那麼便沒有理由否定戲劇之所以成其爲戲劇的要素。兩千年前亞里斯多德所揭櫫的悲劇六要素:情節、性格、思想、修辭、音樂、場面,每一樣在舞台上都有它的重要性。特別是劇中所使用的語言,無論荒謬劇作家多麼賣力地宣揚語言的無力,若不使用語言(那怕是無力的語言),我們又何從戲劇地認知荒謬之爲荒謬呢?
文字|馬森 戲劇學者,成功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