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常說:「一個歌唱家要是不能在歌劇、神劇、藝術歌三方面都有所成的話,算不上是一個完整的歌唱家。但你不必唱得跟這個人或那個人一樣,你必須找到你自己的本質、你自己的方式。」每一樣東西都有一定的時間,你必須輕輕地掌握,輕輕地鬆手。這正是我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停止職業演唱,這就是慢慢、輕輕地鬆手。
金慶雲(以下簡稱金):您的母親是您最重要的老師。您在家裡是不是有規律的上課?可否描述一下你們上課的情形。這和一般的聲樂訓練有什麼不同?
路德薇希(以下簡稱路):我們上課的情況很普通,不同的是我們都生活在一起,所以我們一直不停地上課。我們隨時可以討論技巧問題,即使我一個人練唱的時候,我的母親也會在隔壁隨時糾正;所以這是一個每天不斷的訓練。我的母親對我唱的東西都瞭如指掌,她傳給我的也是她畢生的經驗。主要的課程當然也是技巧訓練,我常說,這是歌唱的兩條腿。
傳奇性音高訓練
金:除了「每半年提高半音」這傳奇性招展音高訓練之外,您的呼吸悠長,音樂均勻也是獨一無二的。有什麼特別的秘訣嗎?
路:呼吸和聲音的均勻,(笑)這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秘密。呼吸當然是可以鍛鍊的,一切都是可以鍛鍊的。但這也是一種天賦,一種在歌唱時恰當運用技巧的天賦。
金:您幾乎唱遍所有的次女高音的角色,在這方面您還有什麼沒有實現的願望嗎?(例如《先知》Le Prophete 裡的 Fides)
路:《先知》不能算是很適合我的角色,而且我不喜歡這一類的「歌劇」。特別的地方是,我唱了許多女高音的角色,而我只是個次女高音。
金:那一個角色是您在聲音上和性格上最能認同的?
路:我最能認同的角色,應該是《玫瑰騎士》裡的馬雪琳。第一幕很像是在唱舒伯特的藝術歌,而在其他部份,歌詞則顯得非常重要。霍夫曼史達爾所寫的歌詞,對一個邁入遲暮的女人,確實是太美了。用馬雪琳的話來說,每一樣東西都有一定的時間,你必須輕輕地掌握,輕輕地鬆手。這正是我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停止職業演唱,這就是慢慢、輕輕地鬆手。
金:在六〇年代,您征服了一個又一個重戲劇性角色。對您而言,是不是唱這些角色能夠得到更大的滿足?是什麼讓伊索德這個角色如此吸引您,使您曾經說過寧願爲此縮短演唱生涯?
路:伊索德是我渴望演唱的一個角色,她是一個愛恨交織的人物。但是純就聲音來說,這個角色並不適合我;這需要一個強韌的聲帶,而我的聲帶太細、太弱。這是一個生理的條件,只有醫生能夠說得淸楚。
金:除了在歌劇上的成功外,您也是最重要的藝術歌詮釋者。請您談談歌劇、神劇(例如巴哈的《馬太受難曲》),和藝術歌對您的意義。
路:我從十七八歲就開始唱藝術歌,你不能說到了五十歲,因爲不能唱歌劇了,才開始唱藝術歌。當然有某些歌劇演唱者也唱藝術歌,但這算不上是藝術歌演唱者。我的母親常說,一個歌唱家要是不能在歌劇、神劇、藝術歌三方面都有所成的話,算不上是一個完整的歌唱家。我每年都要唱一場耶穌受難曲,特別是《馬太受難曲》,尤其在以前我的宗敎信仰更虔誠的時候,每一年復活節唱受難曲對我有特別的意義。
金:您可能不算是「聲音最大」的歌唱家,您如何做到讓自己的聲樂如此和諧地融入管弦樂裡,卻不被它掩蓋?
路:我從卡拉揚那裡學到一個歌者要讓自己的聲音和管弦樂融合,管弦樂也要讓自己的聲音與歌者的聲音融合。卡拉揚常對樂團說,你們要聽歌者的聲音;也對我們說,你們要聽管弦樂團的聲音。而我有幸最常合作的樂團就是維也納愛樂或柏林交響樂團,他們的音響優美極了,當然我也要盡量配合他們。
馬勒作品最佳詮釋者
金:許多管弦樂伴奏的歌,特別是馬勒的作品,除您之外幾乎不做第二人想。管弦樂伴奏和鋼琴伴奏對您而言有什麼不同?
路:管弦樂團伴奏與鋼琴伴奏當然有很大不同,管弦樂團伴奏的時候,要慢得多。很多馬勒的歌都有兩種伴奏的版本,提琴的聲音是連續的,而鋼琴的聲音是不連續的。所以在鋼琴伴奏的時候,演唱的速度必須提高。
金:毫無疑問的,您是一位最偉大的馬勒演唱者。您跟許多偉大指揮家合作過《大地之歌》,您自己認爲早期和晚期的詮釋有什麼不同?
路:第一次《大地之歌》的錄音是克連培勒(Otto Klemperer)指揮的,大約是一九六一年的時候。當時我根本不怎麼瞭解其中意義,只覺得馬勒的音樂很美,但不怎麼瞭解它,也沒有很深入地硏究它,包括音樂。可是很多人說,這是我的四五種錄音裡最好的一種,(笑)因爲我完全是憑直覺法唱。我以直覺去捕捉歌詞和音樂的內涵,並沒有怎樣理性地去分析它。我跟很多指揮家合作過這首曲子,包括伯恩斯坦;他讓我發掘了這個曲子潛藏的意義。但我並不確定聽衆是不是能從唱片上感覺得到,我自己覺得這是我最好的詮釋。
金:除了早期的錄音(1959年)似乎您已經多年沒有在演唱會上演唱過舒曼的《女人的愛情與生命》。爲什麼寧捨這樣一個次女中音的經典作品,反而致力於《冬旅》的演唱?
路:《女人的愛情與生命》我的確唱得很少。夏米索的歌詞是有點過時了,一定要一個很年輕的女人來唱才行;而《冬旅》是一個哲學性的作品,是一個尋找解脫的靈魂,是不關是男人或女人的事情。這幾乎像是東方的思想方式:尋找安寧和解脫,卻求之不可得。最後一首歌〈搖琴人〉常常被解釋爲〈死神〉,我認爲這不是一種解脫,我總把搖琴人想成那永遠旋轉不停的生命之輪,我覺得這是所有作品中最美的。
金:您曾經說過,比以前更有「計算」的歌唱。可是我們聽起來您似乎毫不費勁,輕鬆自然,好像您已經完全忘記了技巧,我覺得您是我們道家「無爲」思想的典範,您自己覺得呢?
路:當然我並沒有忘記我的技巧,可是我們必須表演得讓聽衆覺得唱歌是很簡單的事情。我母親曾經說過:「要是人家看得出來你很吃力,就表示你下的功夫還不夠。」我們要看起來好像張口就唱。當然技巧是一切的基礎,可是我們要讓技巧融到血液裡去,然後隨著本能自由地發揮。這也是爲什麼我在獨唱會之前從來不跟伴奏把整個節目準備一次,我要的是在演唱的時候完全是自發的。正像你說的,中國人的所謂「無爲」,我要讓「它」來唱,好像不是我自己在唱,而是我讓「它」透過我來唱。這個「它」你可以說成是「道」或者說是別的什麼,這是我們所不能描述的也不必去描述的東西。
金:那個作曲家,對您最重要?
路:這很難回答,我想巴哈是最重要的作曲家,雖然我在近幾年很少唱巴哈。我以前也不是「最好的那一個」巴哈歌手。我常唱受難曲,但基本上我不是一個巴洛克歌手,而是浪漫歌手。巴哈以外,就藝術歌而言,我非常喜歡沃爾夫。如果要我挑出單獨一首歌來說,那就是《安那克庸墓前》Anakreons Grab, 這是歌德的詩,這可能是如果我不再歌唱的話,最讓我惋惜的一首歌。沃爾夫的歌,整體來說,很適合現代人的感覺,而音樂又做得那麼好,對我來講,他是最重要的。
爲什麼要唱歌?因爲我的聲音好聽。
金:爲什麼您要唱歌?
路:爲什麼我要唱歌?這很簡單,因爲我的聲音好聽。在學校裏,同學們就常常嚷嚷「克麗斯塔會唱歌!」我繼承了我父母的好嗓子,他們兩個都是歌手。我的聲音是的確很好,這是老實話,是一種天賦。這可能跟我的體格、我的臉部構造有關係。聲音是天生的,可以再修飾它,我像把鑽石磨光一樣,這就是我嘗試做的工作。
在戰後我開始職業演唱,因爲這是最快的賺錢的方法,我們在戰爭中喪失了一切,連一把餐刀、一隻湯匙、一把椅子都沒有。我的父母年紀大了,無法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而我必須賺錢養家。我到歌劇院唱歌以前,我們在美國佔領區裏,我就在美國軍人的賭場裏唱美國歌,賺來了第一條香烟,再拿這個香烟去換牛油。這是很艱苦的時期。當然,我旣然有聲音,我怎麼不唱?
金:有一張照片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在《諾瑪》(1960年)唱片錄音的時候,在錄音室裡,卡拉絲非常優雅的穿著高跟鞋,而您打著赤脚,這是不是很能代表你們二個人的性格?請您談談和卡拉絲合作的經驗。
路:我之認識卡拉絲,也只是因爲《諾瑪》的錄音。她是一個很好的合作者,很簡單、很專業。她守時得不得了,總是錄音前十分鐘就到了。對我非常友善,我對貝里尼的風格不是很了解,她吿訴我:「你跟着我唱就行了。」她非常地敬業,對錄音總是不滿意,沒完沒了地一再重覆,直到她覺得可以爲止。
金:舒瓦茲可芙和李奇對您有很大的影響。請您談一談。
路:舒瓦茲可芙和我在薩爾茲堡音樂節一起唱莫札特的《費加洛婚禮》。她唱伯爵夫人,我唱克魯賓諾。她對她的丈夫李奇說,如果要做《玫瑰騎士》的錄音,一定要我唱歐大維;李奇讓我試唱後就用了我,就這樣開始了。(笑)後來李奇也爲我製作了第一張藝術歌曲唱片。我的第一張藝術歌唱片,製錄一首歌就花了三個小時。我跟他學到的太多了,在我剛開始唱藝術歌的時候,非常崇拜舒瓦茲可芙和席芙麗德(Irmgard Seefriad),席芙麗德唱歌力求自然,而舒瓦茲可芙則是藝術化、人工化的。我是她們兩極端之間的一個中間人物,我又想學席芙麗德,又想學舒瓦茲可芙,一直到我找到了自己的風格。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後來我又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發覺到如何讓「它」來唱。
金:您理想的伴奏是怎麼樣的?
路:伴奏不僅是鋼琴邊的伙伴,他必須有和你一樣的「音樂波長」,要伴着你的旅行,必須是好朋友。我的第一位伴奏是維爾巴(Erik Werba),他也是我兒子的敎父,我們是非常好的朋友。現在是史潘瑟(Charles Spencer),我們合作也超過十二年了,他不只是一個非常好的鋼琴家,也是一個非常有感覺的人,能夠體會獨唱會的氣氛和我聲音的可能性。他可以在鋼琴上找到適合我聲音的音響,他也是旅行時的一個好伙伴,容易相處,樂於助人,這是很重要的。
塑造、保存自我型式
金:您曾有過偶像嗎?
路:你知道,有偶像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從唱片中早期歌手的錄音裏學到很多東西,但他們不見得和我的音域相同;當然也學到很多應該避免的地方。(笑)在表現力方面,卡拉絲可以說是我的偶像,可是我不見得希望像她那樣的生活,因爲她是首席大明星,那種生活是很辛苦的。當你年輕的時候,你會有偶像,希望能夠跟他一樣;可是你必須去塑造自己,變成你可能變成的,並保持你自己。我的母親曾說,你不必唱得跟這個人或那個人一樣,你必須找到你自己的本質、你自己的方式。這也是我一直嘗試去做的。
金:聽衆對您重要嗎?您曾經有過在非常「陌生」的聽衆前演唱的經驗嗎?
路: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在對古典音樂比較熟悉的大城市,例如東京、紐約、柏林、維也納、巴黎,唱藝術歌當然是非常好的。那裡的聽衆有這方面的素養,能夠了解;即使他們不會德文,他們也能夠接受德文藝術歌。如果我到一個比較陌生的、不懂德文,或是對德文藝術歌的修養比較缺乏的國家,例如義大利,那就比較困難了。義大利的米蘭、土靈,及羅馬有德文的聽衆,但在其它城市的聽衆就不是很能了解藝術歌,我就得多加一點動作表情,可這也沒太大幫助。聽衆是非常重要的,對很「異國」的聽衆唱藝術歌,其實我還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到台北。(註)
金:談談對您有過比較大影響的批評,您對樂評的看法如何?
路:是的,曾經有一個批評對我影響很大。(笑)這跟那個最讓我頭痛的《費黛里奧》有關,我唱這個角色總是很緊張,因爲對我來說是太高了,我到底是一個次女高音。有一個樂評家對我的薩爾茲堡音樂節的演出寫了一句話,「我們希望路德薇希和我們能夠有一個比較安祥的晚上。」這個樂評家察覺到了我是多麼的緊張,因爲我的緊張害得聽衆也緊張起來了。我讀了這個就想,(笑)他說得不錯,後來我就不唱《費黛里奧》了。除此之外,我一般都知道自己唱得好壞。批評好,我就高興,批評不好,我就生氣。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多數情況下,我知道自己的長短。
金:您來自一個父母都是歌唱家的家庭。是不是您早就一心一意只想成爲歌唱家?您想過從事其他的工作嗎?
路:不,從來沒有想過。對我來說,唱歌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因爲我有很好的聲音。我曾經愛上我的化學老師,所以一心想學化學。(笑)謝天謝地這沒有成爲事實。
維也納歌劇院──開始與結束
金:除了音樂之外您對文學或其他藝術形式,有比較強烈的傾向嗎?
路:您談到藝術形式和文學。你看,文學作爲一種藝術形式我就不太懂。正好跟我的丈夫相反,德貝爾他是法國喜劇院的演員,他喜愛文學,是因爲文學的形式;而我讀書,只是爲了讀書的內容。我對哲學,其實是物理和哲學相交的地方,特別感興趣,我喜歡的是超現實與現實之間的問題,這是一個特殊的領域。我喜歡繪畫,繪畫也好,音樂也好,我最喜歡的是突破;從一個風格到另一個風格的突破狀態,如從浪漫主義到現代。
金:今年十二月十四日您要在維也納歌劇院演唱理查.史特勞斯《伊雷克特拉》Elektra中Klytämnestra一角,爲什麼選唱這個歌劇作爲您演唱生涯的休止符?
路:這很簡單。因爲Klytämnestra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角色。而且年紀大了,我沒有太多選擇。大多數歌劇的角色都比較年輕,或者唱起來太費勁,而且得找到歌劇院現有的戲碼,《伊雷克特拉》是目前唯一我可以唱的。和希特加爾一起唱。對這事我也很興奮。我是從維也納開始的,那是五〇年代的事,是我國際事業的起點,我覺得能夠在維也納結束也是一件好事。
金:您溫暖而充滿人性的聲音,及您的自然從容,可以說是達到了我們中國人所追求「天人合一」的最高藝術境界,談談您的人生哲學。
路:人生哲學是很難說的,這樣東西最好不要去碰它。我們要享受生活,但也不能不幹活兒;最重要的是,避免不公平地對待別人,甚至對別人做不好的事,能夠做到這樣,就已經很不錯了。我慶幸我的職業是帶給別人快樂,而不必去做什麼不好的事,例如,我不必殺鷄,我不必販賣軍火。我要說的是,除了不做不好的事,應該盡可能地幫助身邊的人,不一定要寄錢去援助非洲或印度,如果能夠幫助站在你門口的人,就已經不錯了。我想,在聲音裡也會透露一個人是怎麼想的,最好我們不要去說它。這就是我全部要說的。
後記
這篇訪問原來計劃夏天在歐洲進行,沒能實現。於是打算安排在路德薇希抵台後演唱會前訪問,但路德薇希回信來說「在演唱會前我是一個沈默的女人,而演唱會後第二天我就離開了」,她要我以書面提出問題。以上的訪問便是根據她對我提出的問題所作的錄音答覆,而不是一次面對面的訪問記錄;在音樂會後,我們曾有機會作了一些「閒聊」。
我問她演唱會前旣然不到音樂廳排練,如何練習發聲的?她說「在旅館浴室裡」我們相視大笑。
路德薇希顯然不太願意用語言描述自己的藝術。她說「藝術是不能言傳,只能體會,就像我第一次看到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時感受到的衝擊。那種完美,敎人瞠目結舌。」
我問到她心目中德文藝術歌的後繼者。她表示「這很難說,每一代有每一代的聲音,有自己的歌手,有自己的聽衆,潮流來來去去,唱片商業也在推波助瀾,一會兒把貝姆冷藏起來,一會把他捧上天。我只希望後來的人也會重新發現我們說『其實,他們也是不錯的』。」
我提到她在鏡報訪問中對帕華洛帝及潔西諾曼頗有微詞。她說「我想這是商業化的惡果,潔西諾曼很知道聽衆期望的是什麼,結果似乎越來越遠離了藝術的純粹性。其實我是很同情她的,我想她是很孤獨的,需要聽衆的掌聲。」
註:在路德薇希演唱會之後,她和她丈夫德貝爾(Paul-Emile Deiber)異口同聲的說台北的聽衆令他們驚訝得無話可說,兩千多人的大廳裡安靜無聲,聽得如此專注投入。而年輕的聽衆比例很高,這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演唱會後,路德薇希爲熱情的聽衆簽名了一個多小時。
文字|金慶雲 聲樂家,師範大學音樂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