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日,是舞蹈家許惠美的生日。可惜!親朋好友已不能再爲她唱「生日快樂」,只能仰望藍天,猜猜哪朶白雲是她的化身。
畢生奉獻給舞蹈藝術的許惠美,於民國八十二年四月卅日,因感冒併發癌細胞蔓延,病逝台北。生前她最喜歡變幻無窮、飄逸灑脫的雲彩,這與她的性格很相似,連她罹患絕症,與生命搏鬥的最後歷程,她依然灑脫,宛如徐志摩的詩境──「偶然」。
許惠美恬淡的個性和她在舞蹈藝術的追求上所展現的熱情,幾乎是全然矛盾的。令人遺憾的是,我們的社會也常常遺忘了藝術工作者墾荒紮根時所付出的心血。仔細省思一下,若不先扒鬆土壤,灌漑施肥,任何種子也難開花結果。爲此,在她去逝周年時,幾位摯友曾合力編著出版了一本紀念集──《天空的一片雲》,詳實紀錄了她在中國民族舞蹈上的創新貢獻和成就。
深愛有歸屬感的民族舞
許惠美不喜多言,也極少寫文章,對於舞蹈,她究竟有何看法?她曾留下一段文字:
「一條寂寞的路展向兩頭,心底的溫馨卻來自無盡遼闊的前瞻與後顧。我深信,只要一直走下去,這條路不會永遠寂寞。
有人也許不解,十年前,正是國內現代舞萌芽的初期,我卻選擇了走回民族舞蹈的老路。爲什麼?
曾經,我也迷戀鄧肯的奔放、瑪莎.葛蘭姆炫目的現代感;如今,我仍然很喜歡代舞,只是,我更深愛讓我有歸屬感的民族舞蹈。
曾經有留學生吿訴我,他們在國外看到中華靑少年民俗訪問團的表演後,才知道原來民族舞蹈那樣豐富而迷人,不只是他們從前錯誤的穿古裝、移蓮步、搖搖扇子的模樣而已。
其實,民族舞蹈的舞步技巧,文化內蘊又何盡於此?只是國人已慣於自棄從民族文化生根茁壯煥發著生命力的民族舞蹈;始終有著缺乏自信心的自卑感,而忽略了民族舞蹈旣能持續至今,就有足可平視西洋芭蕾與現代藝術的深度。
『跳我們自己的舞!』是我全心投入民族舞蹈的期許。創作一齣完整的民族舞劇,更是我多年努力以赴的目標。」
從許惠美與舞蹈「結緣」來看,她是脚踏實地的,一步也沒取巧。
九歲時,母親帶她去學跳舞,因爲從小在家裡她就喜歡模仿表演,老師敎她跳什麼,她都喜歡的不得了,當時的心願是:「如果能夠一輩子學跳舞,就心滿意足。」
許惠美的靑澀歲月,和許多人一樣,有數不完和姊妹、鄰居玩伴嬉戲的回憶,玩什麼呢?常常是由她編舞,大家配樂,然後把有布簾的大床當作舞台,大夥一起表演。
高三那年,有一天她父親忽然對她說:「惠美,妳怎麼這麼大還在跳舞呢?應該停了。跳舞是小孩子的事,妳該專心用功讀書。」這話讓她很難過,「功課我會好好讀,但舞蹈我不能放棄,因爲我已跳進去了!現在出不來了。」
從老師李淑芬的公演脫穎而出
十九歲,她在李淑芬的一次舞蹈示範表演會演出《王昭君》,被大家公認最好,第二年,她第一次正式上台,演出《梁紅玉》,在台北比賽贏得第一名,後來參加全省比賽,仍是冠軍。
民國四十七年,李淑芬帶團去韓國表演,許惠美跳的《老揹少》造成轟動,回國後爲此還特別選出五位最佳團員去泰國表演。
四十八年,在父親資助下,她曾在板橋府中路成立第一所「許惠美舞蹈班」,在學舞過程中始終持反對態度的父親,打心底還是疼愛這個長女。不久,李淑芬解散舞團移居國外,學生中的原文秀和崔蓉蓉的父親力促許惠美出來組團,她便在衡陽路老家的二樓闢出場地組成「淑芬舞蹈團」。
五十年,她從銘傳畢業的第二年,「淑芬舞蹈團」第一次公演她編排的《西遊記》,南北巡迴表演轟動一時,也因爲這樣,台視成立舞蹈團時,特延攬她去當製作人。《萬紫千紅》、《天上人間》等舞蹈節目都由她編排,《群星會》後期,她也編了不少自認還滿意的舞,崔蓉蓉和原文秀都是當時固定的舞者。
那時期,她除了爲電視節目編舞外,還曾應邀擔任過二十六部國語影片的舞蹈設計和編排。此外,火牛藝工隊也找她幫忙編舞,參加國軍的文康競賽。
五十一年,應家長邀請,她還到羅東托兒所附設的舞蹈班授課,那時期她編的《採蓮謠舞》、《國花呈祥》、《梁紅玉敎戰》等,連獲兩屆全國民族舞蹈比賽優勝,第二年舉行了舞蹈發表會,自此帶動了蘭陽地區的舞蹈風氣。
五十四年,她爲全國各界慶祝國父百年誕辰紀念大會編排了一個大型舞劇《中華民國的誕辰》,集合全國舞蹈界菁英一百人演出,她一直很喜歡其中的〈奴隸〉、〈工人〉、〈哀悼舞〉、〈採茶舞〉這幾段。
李淑芬在許惠美參與電視製作階段曾經返國,她吿訴許惠美說,不要再用她的名字做招牌,到底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格。此後,許惠美在八德路正式組成「許惠美舞蹈社」開班授徒。
爲中小學舞蹈敎育的推廣付出了靑春歲月
在五○年代,甚至更早,台灣社會的舞蹈風氣並不蓬勃,學校裡舞蹈科系不普遍,也沒有什麼專業的舞團,喜愛舞蹈的,只有在小學、中學裡跳跳,或參加省市舉辦的舞蹈比賽,過過表演癮,或是脫穎而出獲得激勵出國深造。
在這種風氣不盛,資源不足,不受社會重視的時期,對舞蹈藝術有著執著信念與狂熱的許惠美,默默付出了靑春歲月。
五十九年元月,「許惠美舞蹈班」師生在台北中山堂舉行發表會,在近二十個節目中,包含了芭蕾、民族、現代和踢踏舞,還排了舞劇《白蛇傳》,親自主跳白蛇。
這段日子,她不斷應邀幫許多學校編排參加舞蹈比賽的作品,五十八年爲基隆一所國中編的《採礦舞》獲得最佳創作獎,當時很多人都說,只要哪個學校請到她編舞,比賽一定會拿冠軍,這使她忙得分身乏術,常讓助敎凌津幫著訓練,雖不親自一一敎導,對每個學生學習狀況,許惠美瞭若指掌。
許惠美並不在意名次,她只想孩子們是否能把舞蹈的精神表演出來,這是她畢生堅持的信念。
從六十一年到六十四年,代表作品有《浣紗溪》,由華江女中首演,《少棒》由日新國小首演,《傲爲中國人》、《鷺鷥》、《海峽漁歌》、《貓與老鼠》由蓬萊國小首演,《消滅蒼蠅》、《小螞蟻》、《新疆鼓舞》、《沙鷗》由敦化國小首演,《爬山》由長春國小首演。
敎國小的學生們跳團體舞是非常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許惠美卻認爲:孩子有天眞、活潑可愛的一面,不必把大人的動作敎他們,持此原則爲兒童編舞。也因此,她所編所敎出的舞蹈,讓跳的孩子們興高彩烈,看得觀衆深受感動,難以忘懷。
發揚民族舞蹈、從事國民外交
頭角崢嶸的她,開始受到國家的重視,六十四年她爲國內赴玻利維亞參加該國建國一百五十周年慶典的舞蹈團編了《花鼓舞》、《彩帶舞》、《弓舞》及《小牧牛》,之後該團抵達美國又加入「中華民國綜藝團」在美國六十八個城市及關島、日本等地演出了一百零二場,頗獲好評。
接著,她曾先後負責「中華民國靑年歐洲友好訪問團」和「中華靑年美國友好訪問團」的甄選、編舞工作。當年是團員,如今已在文藝界工作的蘇昭英談到許惠美的成就:「她的舞蹈,完全是出自她自己的體認衍生而成,無論是民俗題材或台灣民謠,從不生硬地搬上舞台,而是自行完全消化後再呈現出來」,這種功力應是出自她對這塊土地的認識與眷念,因此,她的作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剖析許惠美舞蹈作品的獨特性,可發現舞蹈語言的統合性、舞台空間的運用、以及入、出場的起承轉合,都經過她深思熟慮,且要求達到盡善盡美的意境,她屬於富有高度智慧與巧思的創作者,雖體態輕盈,卻充滿活力;雖不巧言令色,卻能統籌運作大局。
六十七年,她獲頒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章。六十八年她爲訪美綜藝團編的《天女散花》及《四季春》,在紐約公演時,主辦的CBS總裁特地到後台要見編舞者,《紐約時報》給予「五星級」的評價。同一年舞蹈節,她獲得「飛鳳獎」。
七十一年、七十三年,她曾以中國民俗舞、及中國的年節民俗爲整場表演主題,刻意策劃編導舞蹈作品,對她來說是種成就,也極耗體力。
七十一年文建會主辦的「七一舞展」中,她是唯一表演中國民族舞蹈者。多年來,她很努力把音樂、舞台設計、服裝、道具、燈光、甚至海報等平面設計,每一項都與舞蹈緊密結合,追求整體效果。
從敦煌舞姿出發的代表作《七夕雨》
七十三年,爲台北市藝術季而創作的大型舞劇《七夕雨》,是她畢生代表作,以敦煌壁畫中仕女身段、手勢爲主要參考,她想重現兒時幻想中輕淡、飄逸的仙境,透過這作品實現她對民族舞蹈的藝術理想。
七十六年,爲紀念自組舞蹈社滿二十年,她編了許多兒童作品,由全社兒童團員演出,《金色童年》系列融合了多年她對兒童創作的心血,也展現她活潑俏皮的童心。
緊接著,爲台灣區運動會編排大會舞,在大雨滂沱中率領三千人演出,這次透支體力傷了她的身體,雖然從此她不再做任何演出,過著如閒雲野鶴般藝術生活,在鄕間、故居種種菜,飼飼魚,和摯友茗茶談心。
但,她腦子裡一直沒閒著,她始終想整理出一套中國民族舞蹈的基本動作,也想編一套拳舞的基本動作,甚至病中還想硏究一套健生舞蹈操,她從不浪費生命的一時一刻。
藝術家追求完美是一輩子的事,即使病入膏肓,她也不曾讓親友爲她擔憂,勇敢的、灑脫的獨自走完最後一程。
文字|蔡文怡 中央日報出版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