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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老舍九十五歲誕辰的紀念會。(陳祖芬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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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活絕唱──念老舍

今年二月三日是老舍誕辰九十五周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老舍文藝基金會、北京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從一月底到五月間舉辦了一系列活動來紀念這位藝術家。

今年二月三日是老舍誕辰九十五周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老舍文藝基金會、北京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從一月底到五月間舉辦了一系列活動來紀念這位藝術家。

天橋樂茶園,是曹禺題的匾。匾下一副聯是于是之的手筆:集粹天橋民間藝術,綜覽故都風土人情。集粹故都風情的,當數老舍的作品。

老舍的劇本《茶館》,是一九五七年夏發表的。五、六〇年代的作品,還能常演不衰,越演越經典的,恐怕只有《茶館》。然而劇本發表後的僅僅第十年,一九六六年夏,成堆的戲裝被燒成血紅的大火,就在老舍的面前燒,讓老舍看著燒。第二天,老舍投向太平湖,離開了這個血紅的世界。

這是老舍一八九九年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六十七年。今年二月,他該是九十五歲了,如果他還在這個世界上的話。一月二十九日,樂茶園的舞台口掛著「老舍作品欣賞」幾個大字。一樓二樓擠滿觀衆。我想到門口打個電話,先得用眼睛偵察出一條可能達到目的地的曲里拐彎的路,然後一邊走一邊對人說對不起,請讓一下。

台上也有一個觀衆。幕布正中掛著巨幅黑白老舍頭像。老舍挺著頭,皺著眉,抿著嘴,從歷史的深處看舞台,看今天。或許,他比今人看得更淸楚。

老舍筆下的北京人

衆生相在老舍筆下,好像用十八般武藝也寫不過來。話劇、京劇、梆子、曲劇、兒童劇、鼓詞、琴書、相聲、數來寶、散劇、雜劇詩歌,當然更有他的一部部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二十九日下午的作品欣賞,有十三個片斷。第一個節目是《有聲電影》,這是中國第一部譯成英文的作品,譯者是林語堂。不管是有聲電影的出現還是林語堂,感覺上都是歷史書上的事了。然而老舍創造的男人女人都是正宗地道的老輩北京人,今天的觀衆自然熟悉他們。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李翔和李婉芬演《駱駝祥子》的片斷。祥子和虎妞,是李翔、李婉芬的「專利」了。雖然李婉芬六十八歲,李翔也六十好幾。但是李婉芬穿紅鞋,披紅圍巾,假髮辮上下繫著紅頭繩,一擺頭一扭臀,一聲一聲「儍駱駝」的,眞是天下第一虎妞。祥子穿一件過小過短的白褂,時而梗脖嘎聲,時而抿嘴憨笑,活脫一個「儍駱駝」。台上幾乎沒什麼佈景,兩人演得滿台是戲。老舍和人藝這台演員也是天作之合。

近來北京晚報有個欄目叫「虎妞祥子逛北京」,當然是因爲北京百姓太熟悉太喜愛這兩個老北京。不過,在北京人藝好像生來就是投胎到老舍的人物中的這代演員之後,誰來演活這些大家都已經熟悉因而實難演好的角色?老舍雖然旅居歐美很多年,也認爲土比洋難。

有人戲言虎妞和祥子是北京的榮譽市民。當然,榮譽市民多了:王利發、松二爺……。于是之、鄭榕、黃宗洛演出的《茶館》第二幕片斷,松二爺一上場,右手提鳥籠子,左手提起大褂,朝著王利發連連屈膝行禮。他用一種特京味特民國特可笑特悲涼的嗓音連連喊著:「王掌櫃您好!太太好!少爺好!生意好!」天橋樂茶園本不是演話劇的場所。台下一個個八仙桌,一只只蓋碗茶,台上沒有演話劇的燈光佈景。小小的舞台小小的片斷,大大的演員一上戲就全情投入。所以人藝的演員才能成爲大演員,才能和老舍的風格合拍。

人應該怎樣活著?

兩個多小時的演出,我不可能捕捉住每一句台詞,但是我能感覺著一個聲音,一個貫穿在各個節目裡的聲音:人應該怎樣活著?松二爺對常四爺說:「我還像個人嗎?」(《茶館》)。方珍珠呢:「難道說做一個眞正的人是痴心妄想?」(曲劇《方珍珠》)。月牙兒說:「我應當活著,可不應該這麼活著。」(小說《月牙兒》)。還有祥子等的呼聲。

話劇《人同此心》沒上演過。這本是老舍寫的電影劇本。江靑說了句:老舍是一個舊知識份子,他知道什麼知識份子政策?這部電影失去了生的權利。這次是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唳天劇社把電影改編成話劇紀念老舍先生。《茶館》、《駱駝祥子》裡的角色都成了北京的「榮譽市民」,《人同此心》裡的人物都還沒有「北京戶口」,都不爲人知。因爲只演片斷,我甚至沒有記住劇中那個五〇年代初從國外歸來的知識份子的名字。只記得他說,他路經香港時,聽說國內只准愛毛主席,不准愛爸爸。回來一看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就放心了。老舍自己是四九年底從美國經日本、香港回到北京的。十幾年後果然出現了一個只准「愛」毛主席,不准愛爸爸,不准愛的世界。

那世界不屬於老舍。老舍在一九三五年寫道:「他們對於一切負責任,前五百年,後五百年,全屬他們管。可是一切都不管他們,他們是舊時代的棄兒,新時代的伴郞。」老舍不會想到他也會成爲一個時代的棄兒。他以一死解答了貫穿他作品的主題──人應該怎樣活著?這台節目中有一個散文朗誦〈自傳難寫〉。文中老舍講到他生下時奶水不足,貼吃些糕餅。所以現在還經常犯糊塗。我想他謝世的那一刻是不糊塗的。他到底掌握了自己的命運。

冰心說:「施者比受者更有福。老舍先生像宗月大師一樣,他一生也是施者。他應該是最有福的……」

看完兩個多小時的演出,好似看了老舍先生濃縮的一生,好似看了一部老舍傳。如果說老舍的戲是絕活,那麼從于是之的王利發到李婉芬的虎妞,怕是絕唱了。

那麼,老舍一生的最後一幕:太平湖,是老舍先生的絕唱了。

舞台兩側也有對聯:「酒旗戲鼓天橋市,多少游人不憶家。」如果老舍現在是海外游子,會憶家嗎?我看老舍黑白大照片,那麼關注地望著台下的北京人。是的,他當然是要回到北京的。

 

文字|陳祖芬 大陸報導文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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