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嗓之後又能在聲腔及水袖身段上創出絕藝,別立流派的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他的成功自有認眞忮求的獨到之處;而標榜「新程派」的李世濟,在歌藝上也有靑出於藍的新聲。個中咬字、吐音的細膩深功,也非要一副通曉聲韻的耳朶,才是座上知音啊!
中國京劇院1995訪台公演
1月5至13日
國家戲劇院
老實說,程禦霜(硯秋)的嗓子,在倒嗓期未能調養,尙能平地崛起,獨樹一幟,誠應歸功於他自己的刻苦鍛鍊。他成功的因素,固來自師門王瑤卿指點,論修行尙在個人。他在自傳中寫道:「十三歲時倒嗓,聲音喑啞。在倒嗓時期,(其師)榮蝶仙與上海戲院訂立了六百元一個月的合同。」後由詩人羅癭公籌措了七百銀元,把他由榮門贖出。自十四歲起,在羅先生的日課安排下,又投向不少名師,旣習文又練武,旣學皮黃又習崑曲,且曾拜梅蘭芳爲師;受益最多的自是王大爺(瑤卿)。
程腔特色:字字唱眞、節奏明快
程視秋的嗓子,在倒嗓恢復後,並不是喑啞無聲,而是失去平暢亮麗的音色。經過王大爺的指點,遷就其嗓音開創了深喉而齊齒的合一音聲。再加上羅氏師在文學上的聲韻造詣,敎以字音發生在喉、舌、齒、牙、唇五音聲的着力處,以及開口、齊齒、合口、撮口的口型變換。這些有關乎咬字、吐音、行腔歸韻等事,逐使程腔在旋律上凸顯了節奏的明快韻致。我之所以敢在此下筆如此立論,正因爲我讀到程氏文集中,有專文論及五音、四呼的文章(見本期〈談戲曲演唱〉程硯秋文)。讀了他的這篇談話,顯是跟羅氏這位文學師父讀過古人劇論纔說得出的。李笠翁的《閒情偶寄》中,就寫過「心中無曲」則必也「口中無曲,身上無曲。」
我們聽程氏的唱,最淸楚的就是「字字唱眞」,出字正確,收韻也正確。但有時爲了遷就嗓音啊不出長音來,像開口呼的字,他會改變口型,把字尾的韻音歸到別韻去。譬如哭頭中必須有的「啊」字,他往往歸到中東韻上去。何以?程氏的嗓音,不太適於開口呼也。
聽程派戲,如果仔細去聽,會忽然覺得他唱的某一字音,有些特殊,如《鎖麟囊》中「靑廬」的「廬」字,程氏讀「ㄌㄩˊ」(驢)。這是古音,吳王夫差之父闔廬,也寫作「闔閭」,此字讀音與「驢」字同音。安徽「廬江縣」,鄕人讀「廬」字也是「驢」。程氏讀此音是依古音讀法。
還有,凡輕唇音的字,如「半、般」,程氏則讀半音。
我把話說到此處,作個引子。下面,就可以談談李世濟的程派藝術了。
程派之後幸有新程派
李世濟的程派聲腔,近些年來標榜了一個「新」字,被稱之爲「新程派」。這個「新」字,在世間人的藝術觀照心理上,具有兩極的涵意。一端是貶者,認爲李氏的新創,摧殘了不少老程的聲腔;另一端是褒者,認爲李氏的天賦佳嗓,發揮了老程天賦上的欠缺,爲程派又開創了一個新境界。如從皮黃戲的聲腔歌唱學理上說,今日李世濟歌出的程腔,誠有「靑出於藍」的偉大成就。這一成就,誠應褒之,不應貶之。
在程門弟子中,程氏比較鍾愛的似是趙榮琛。趙的學程,先是私淑,之後通信求藝。我曾讀過趙先生的文章,說到程老師在信中要他不要一味的去模擬他(程),他是因爲嗓音喑悶的關係,限制了他某些字音的正常放收,不得不以悶喑的嗓音,強壓至細小,而又放之寬大,有時逐會湧出膛音。又說趙榮琛的嗓子有亮音,應從亮音去發揮。程氏指導學生的這番話,可以說是眞知灼見。蓋人的稟賦各異,換言之,人各有其長才,若是捨己之長才不去磨而礪之;反而壓制著己之長才,去遷就別人,學得再像,到了可以「亂眞」的地步,也祇能是第二,不可能是第一。
齊白石曾說過這麼一句話:「學我者死」。意思也就是勉勵習畫的人,不要一味去模倣他,應去創造一己的藝術風格。如從皮黃戲的藝術天地來說,老生要數譚鑫培,習之者卻有了余派、言派,又有馬派、楊派。何以能被人稱之爲「派」?正因爲他們各有獨創之藝,爲法於後世。在老生這一行中,江南的麒麟童(周信芳),差可與北方的旦角程硯秋相比擬,他們都是由於嗓子缺少亮麗之音,在辛勤不懈中,開創出自己的王國。早期宗梅的張君秋,若是不曾在《狀元媒》、《西廂記》、《望江亭》幾齣戲中,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新腔,張君秋所模擬到的梅家之藝,在我評來,連第三位也休想擠得上去。如今,則已是「無旦不張」之勢。
程派尙有兩大弟子在世,趙榮琛與王吟秋,也只能以末代王孫視之,雖是嫡傳,未能有其封土,更未能立其家國。當我們見到了李世濟的程派藝術,能不因之心情鼓舞乎哉!四大名旦之後,終究又出現一位可以封國稱王的後人(另一位是張君秋)。像我這樣的戲迷們,自然爲之喝采。
靑出於藍
李世濟的程家劇藝,距今十年前我已接觸到她的《鎖麟囊》,惜乎她的眉眼太活,已踰閨門旦規範。在歌唱時,爭強求勝的情韻,不但溢於言表,且也有布乎四體,程老師無此情致也。看了她的《玉堂春》(會審)叫板(哭哇)及上場,都一仍俗伶之老套,曾嘆惜她尙不知如何去硏究劇情。再看《陳三兩》、《六月雪》,却不得不豎起雙耳,忍不住在心裡說:「嗬!掌握到程氏歌藝的節奏感了!」按程氏歌藝的節奏,較之其他人的旋律起伏有致要分明些,正因爲程氏在字音上,非常講求五音、四呼的呑吐收放,尤其上字與下字的交接,應如何在四呼上變換口型?句尾字音的歸韻,應如何作到「送足」,他都非常講究。這些都是聲韻學上的事。程老師懂得了這些,配合上他的嗓音喑悶的缺陷,逐在節奏上歌出了特色。
李世濟居然發現到程派藝術的此一特色,緊緊地掌握住它,逐在歌唱上完成了「靑出於藍」的優點。推究起來,有大半應歸功於場面上胡琴的主奏者唐在炘。當然,文武場上的金革、管弦,全須整體合作無間的配合。當劇情的演進,進入慢板,特別是二黃(尤其反二黃),極其需要節奏操縱旋律的時候(如《六月雪》的二黃正反慢板、《陳三兩》的那段三眼),文場上聲鳴的重音,幾乎是月琴、阮、琵琶、三弦等彈撥樂器的天下,拉弦者反而是配角了!
李世濟的舞台之藝,歌爲其長才,我之讚賞她「靑出於藍」,那是由於她的嗓音亮麗而且不悶,呑吐收放自如,並不憂心開口呼字音的張口開放。然而,李氏爲了不失去程派歌韻的特點,有些開口呼的字音,大都以微合之口唇收之。我想,凡是聽戲的人,經常注意演員在咬字收放的呑吐字音者,準會注意到程氏口中的唇音字(前一段已略述及),縱然是重唇音如「邦、旁、並、明」,她也輕唇歌之,遇有輕唇音如「般、半、畔」,則以半音歌之。意在使腔柔潤而不濁。這一程氏唸音的特色,李世濟也無不謹遵而不爽。
還有一些古音字,如「客」字古音讀「ㄑㄧㄝ」(怯字平聲,實際上是入聲字,乞格切。)李世濟也悉依其師程氏讀入聲古音ㄑㄧㄝ。像這些地方,李氏並沒有任意去改之爲新聲。
並不強效程師的水袖
我說李世濟的舞台技藝,應以歌爲其長才,也許有人同意我的此一見解。然而程派之藝,並不是僅以歌唱爲長,台上的身上脚下,無不令人見之嘖嘖稱讚不已。大家都知道,程氏在四大名旦中,個頭兒最高,一七〇公分以上。爲了降低在台上的身材,他在台步上以弓膝之技爲之。觀者無人能見其膝之弓。還有,程氏的水袖特別講究,在台上使用水袖來表達劇情之人物性格,比任誰都多。程氏傳世的影帶《荒山淚》,是我們可憑以作論的。李世濟的身材,雖然是胖胖型,但身材不高,尙須加高鞋底以助長。但在水袖上極爲保守,幾乎時時折其長袖爲短,每用折袖施之於舞,雖然也有以全長袖作舞,卻不像其師動輒以長袖舞之。程氏的水袖,運用之靈活而多姿,誠可以「觀止」喩之。說來,捨程氏而外,難見他人有此技。世濟未在此一長技上去求勝,良堪謂之慧人也。
有人詬責她在《六月雪》法場一段,只是賣唱,我則認爲此戲本以唱爲主,多動則爲歌減致唉!
在福華飯店記者會的那天,我曾提起《陳三兩》這齣戲,委實有意要她把《英台抗婚》換上《陳三兩》。不過,《陳三兩》得演全本,時間長,同一晚就排不上于奎智的〈罵曹〉。看了《英台抗婚》之後,我認爲這齣戲改得最差,排得也有缺點。問題在於不該在結尾上加了一段哭墳。這戲,當祝英台從馬家的迎親花轎而下,已是尾聲的情節,再加哭墳,就得重起高潮,若沒有頓開墳門的情節,怎能平流起波濤?祝家父母都趕到墳前,在情理上也不可能。一大堆人拉不住祝英台去撞碑撲墳,眞是豈有此理!
一流的搭配
于奎智應是當前靑年老生最有前程的一位。此次與李世濟合作一齣《牧羊卷》,其中墳前席棚相見這一場對手戲,演得眞是嚴絲合縫,風不能透,休說是雨。二人的同時背供(即背著其他演員向觀衆招供,自道心思),語語相合,字字相結,這種描寫心理戲的背供表演,默契到如此符節,十有一回,也難見及。可見二人在劇藝上的對口認眞,可圈可點。
李世濟這次來台演出的搭配角色都是一流者,這一點,與其師程氏是大不同的。按程派的幾齣本戲,除其主角之外,配者極少頭路(正角),二三路(配角)角色即可。論者於此,每每詬病程氏「有己無人」的性格,遜於其師梅氏遠矣!李氏此行,搭配者如《鎖麟囊》之趙守貞由柯茵嬰擔任,趙祿寒由孫洪勛擔任,薛夫人由張嵐擔任,另外儐相、胡婆、薛良等都是一流角色。在劇目方面,也不獨占鰲頭,高高居上。她的演出之所以能有如此精采成績,在組合上的陣容堅強,更是要件之一。
當然,最不可缺的成功關鍵,應在文武場上,這份功勞要算給她的老伴侶唐在炘先生了。有人說,若沒有唐氏領導的文場(計來有十件之多的管弦),李世濟的歌唱成績,也難臻此境地。然而,在劇本的改纂情節上尙不如理想,這方面似乎還欠缺一如其師程氏的文士之助。
言談及此,似乎燕京知戲知樂的文士濟濟也,不必我這側身海陬之士來多口了吧。蓋吾所期者,唐李伉儷應出一、二本屬於自己的本戲纔好。
文字|魏子雲 資深戲劇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