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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梅戲《紅樓夢》馬蘭(右)飾賈寶玉,吳亞玲飾林黛玉。(許斌 攝)
戲曲 演出評論/戲曲

黃梅戲的《紅樓夢》

在旣有的越劇本基礎上,跳出窠臼,卻又在劇情鋪排及舞台處理上陷入虛實扞格。

在旣有的越劇本基礎上,跳出窠臼,卻又在劇情鋪排及舞台處理上陷入虛實扞格。

黃梅戲《紅樓夢》

4月21、22日

台北國父紀念館

4月26、27日

台北中山堂

說起來,《紅樓夢》這部小說最早編成戲劇搬上舞台的人,是梅蘭芳的祖父梅巧玲,劇名就叫《紅樓夢》,梅巧玲扮演的脚色,卻是史湘雲。詳細的情節如何,由於沒有本子傳下來,也就無人能知。梅氏說淸代乾嘉年間雖有兩部《紅樓夢》傳奇本,卻祇有曲文,沒有宮調。想來,不是搬上舞台的本子。

較次的《紅樓夢》戲編演者,是北京的一家票房「遙吟俯唱」,排過〈葬花〉、〈摔玉〉兩齣。再下來,就是梅蘭芳與歐陽予倩二人編排的。梅氏排了〈黛玉葬花〉、〈千金一笑〉、〈俊襲人〉;還有一齣編了本子沒有排演的〈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歐陽氏編排了九齣:〈黛玉葬花〉、〈晴雯補裘〉、〈鴛鴦剪髮〉、〈鴛鴦劍〉(即紅樓二尤情節)、〈王熙鳳大鬧甯國府〉、〈寶蟾送酒〉、〈饅頭庵〉、〈黛玉焚稿〉、〈摔玉請罪〉。另外一些改編本則出現在說唱與散曲中。

那麼,從史料上看,當知今日戲劇舞台上的《紅樓夢》,大多未脫前人取材的範疇。

虛實扞格落敗筆

今日所見以《紅樓夢》爲劇名的傳統劇目,當以越劇(的篤班)爲早,至於安徽黃梅劇院來台演出的《紅樓夢》,卻也未能全部擺脫越劇本子的窠臼。譬如林黛玉的登場就是越劇原形。不過,從劇本說,黃梅戲《紅樓夢》卻也另有創意。據說是「初稿執筆陳西汀」,再由「集體改編」;可能第一場還是陳西汀原作。在我看來,應可一場場全部由旣有的越劇本子窠臼中跳出來,何必留下前人固有的模子所胚出的痕跡。安徽黃梅戲的這齣《紅樓夢》,在劇本上造成的扞格,便在這裡。

試問:這戲旣已設想到以寶玉著僧裝爲「序曲」作起,再以僧裝爲「尾聲」作結,有這般別出機杼的頭尾,又何必在推衍劇情上再炒越劇的冷飯!這時的僧裝寶玉,在舞台展示給觀衆的戲,業已進入虛幻,口中唸的,足下踏的,都是虛無的幻境。偏偏卻又「實」上了林黛玉由蘇州到了賈家這一場,演出老祖宗一家老少見外孫女的實情實況。這身著僧裝的寶玉也同在台上,唸出的又是虛幻之詞,竟然與台上實有的人物作起了答對。這種虛實無法揉成一體的「扞格」,應是此劇的一大敗筆。

這一「序曲」及「尾聲」,應著眼於寶玉一人,由寶玉唱唸的詞情中,一一以虛幻的人物登場展示出之;時間不要超過一刻鐘。「尾聲」的處理,應與「序曲」遙遙相接。這戲的幽雅之致,就會氤氳而揚溢出了。

演員優秀,因人設戲

安徽黃梅戲的這齣《紅樓夢》,著眼於寶玉一人來緊緊掌握了劇情的幾個重要關鍵,應是這齣戲改編的成功處。如寶、黛一同讀《西廂》,寶玉會蔣玉菡,寶玉與太監長史官的對手戲,以及成親、死別等,都可圈可點。有了這幾場戲,方始走出了以黛玉、紫娟爲主的越劇戲本。

從演員上說,馬蘭飾演的賈寶玉,由於她的形象淸雅,眉眼秀麗,氣質出塵脫俗,口齒伶俐暢達,容止又動靜可人,是我觀劇見到的賈寶玉最佳人選。

看去,安徽黃梅戲的這齣《紅樓夢》頗有因人設戲的場子,如黃新德演的蔣玉菡,黃宗毅演的長史官(太監),都非常突出搶眼。這戲之所以這樣安排,正因爲該團有這兩位特出的演員。老實說,寶玉挨打的這場戲,若無黃宗毅這樣優越的演技派來飾演這位太監,也就無需爲寶玉寫出那些劇詞,這場戲也就未必能演到這樣譁衆的戲劇效果。

蔣玉菡的戲,本就不好安排。爲了寫蔣玉菡要逃出北靜王家,特地安排蔣玉菡在才卸下《牡丹亭》杜麗娘的裝束後,又要演出《林沖夜奔》,而且正待上裝;這時寶玉卻又口口聲聲嚷著要見「小旦」蔣玉菡。從戲劇行當上說,小旦與武生,終究距離太遠了啊!似乎不是蔣玉菡以一個小旦的表情眼神比劃一下蘭花指的動作,就可以把小旦與武生兩個行當合起來看的。

說書人的舞台觀

此外,最値一論的是導演的舞台處理。中國戲劇的舞台是以「空台」來展示劇情中的人生全宇宙,中國戲劇家爲此創意了不少處理舞台狹小空間的法則,使之不受劇情時空、事物動變的局限。這些法則,大都著眼在複雜的「上下場」以及舞台上的動、靜態景物。不排斥實物,如服裝及刀槍劍㦸、杯盤碗盞、香燭等,用不上實物則以假象之物代替,如車、轎、人頭、尸體、布袋、風旗、水旗等。連假象代替的事物也用不上時,則以虛擬的動作,以意象演示出來。若以中國戲劇家創意出的這些法則來立論,這齣安徽黃梅戲《紅樓夢》,可以說全用不上。

看起來,這齣《紅樓夢》的舞台處理,幾乎是全部捨棄了舊有的一切舞台法則,祇是把舞台當作了這齣戲的演出場地。這種處理舞台的戲劇手段,今日西方的戲劇家已有不少這類的處理方法。設置在舞台上的景物與劇情毫無關係,連比況的符號(symbol)性質都沒有。舞台上設置出的景物,只是表示某一個場地,藉之演出這齣戲而已,就好比是說書人站在那裡說書的地方。試想,說書人「說書」,還需要爲書中情節設實景嗎?

這種說書人的「舞台觀」,只要一景即可。只要這一景不妨礙整齣戲的劇情演進就可以了。而黃梅戲《紅樓夢》卻還場場換景,安置的景物如三片圓栱形的紅漆大門,比況什麼?那幾個灰色的網結花團,又比況什麼?在戲劇進行中,還換來換去。換來換去都不能令觀衆望之而理解它們與劇中情節有什麼關係?

論起來,我委實尋不出它們在舞台上的作用是什麼?

婚禮這一場的「雙喜」紅燈處理,動態象徵中的意象,是全劇導演手法的最佳表現。〈死別〉這一場,寶玉在黛玉靈前的那段戲演得極爲動人。可是,賈母及賈政那一大家人,全部站在「簾」後作觀衆,像一張背景上的「照片」也好,居然還不時有戲劇上的動態,似有似無的演出。在我個人看去,總覺得有幾分死板。

這齣戲,場與場之間的交替,有時用閉幕,有時用暗場,都是爲了換景。旣然舞台上的景物已不是劇情時(間)空(間)上的需要,換場也就不必閉幕啓幕、暗燈亮燈這些不必要的麻煩了。導演如能將舞台觀放在「空台」上,使舞台從始到終都大敝開,放在「明台」上,使舞台從始到終都大光明,完全將舞台視爲只是一塊劇中人物到台上演出故事情節的場地。若是這樣的舞台觀,還需要花那麼多的寃枉錢,去製作那些與劇情連不上關係的景物嗎?

在舞台處理上,比較成功的是〈王熙鳳大鬧甯國府〉這一齣,但在景上仍有瑕疵。景,實其後而虛其前,遂形成了顧到後而顧不到前。於是,舞台上人物上下場的出出進進、前後內外,都令觀衆分不淸了。

 

文字|魏子雲  國立藝專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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