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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百無禁忌的創造下,四個潑皮的娛樂效果十足。(復興演出)(許斌 攝)
戲曲 演出評論/戲曲

所謂「荒誕劇」

解讀《新編荒誕劇潘金蓮》的荒誕性

西方荒誕劇奠基於「荒謬主義」,此派作者拒絕用理智手法反映生命的荒誕;《新編荒誕劇潘金蓮》卻是一步一脚印佈局淸晰地敷演。在形式上,一如原劇作者所謂「乃是一個四不像的特殊品種」;在內容上,有關兩性議題的探討,化整爲零,反到形成一份意外的「荒誕」感受。

西方荒誕劇奠基於「荒謬主義」,此派作者拒絕用理智手法反映生命的荒誕;《新編荒誕劇潘金蓮》卻是一步一脚印佈局淸晰地敷演。在形式上,一如原劇作者所謂「乃是一個四不像的特殊品種」;在內容上,有關兩性議題的探討,化整爲零,反到形成一份意外的「荒誕」感受。

傳統戲曲在現代社會中,正面臨空前的危機與挑戰。爲致力掙脫身處二十世紀都會「觀衆稀落,知音難尋」(見說明書)的困境,有心人士皆紛紛尋求戲曲傳統命脈與現代意識結合的各種可能性。此次,復興劇團演出的《新編荒誕劇潘金蓮》,便是在此前提下而產生的作品。潘金蓮代表了傳統,荒誕劇代表了現代;以嶄新的觀點,詮釋陳舊的題材。

不同概念的「荒誕劇」

但是,當荒誕劇與潘金蓮成爲兩個對等的觀念時,可能產生一個疑惑──荒誕劇與潘金蓮的關係是甚麼?並由此而衍生一連串問題:與西方「荒誕劇」比較,二者所傳達的「荒誕」概念之異同爲何?《潘》劇雜揉古今中外人物、展現音樂南腔北調、打破舊劇結構,故而將其歸類爲「荒誕」風格?《潘》劇認爲《水滸傳》作者仇視女性的觀點十分「荒誕」,而利用本劇予以反控?這是現代女性無法容忍類似潘金蓮所遭遇的境況,而欲戳破她一生所背負的「荒誕」道德價値判斷的假象?凡此種種,自形式至內容,再再激發觀衆窮究此劇的「荒誕」本質。

對熟稔西方戲劇的觀衆而言,「荒誕劇」與《荒誕劇潘金蓮》的「荒誕」,應屬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西方荒誕劇奠基於「荒謬主義」(absurdism),它來自二次世界大戰後,歐洲知識份子對那虛無、矛盾與難以理喩的生命現象的反控。英國劇評家馬丁.艾斯林(Martin Esslin)於一九六一年,將二十世紀五〇年代在歐洲出現以荒誕哲學爲基礎的劇作家,如貝克特(Samuel Beckett)、伊歐湼斯科(Eugene Ionesco)、惹內(Jean Genet)等人的作品,集結成《荒誕派戲劇》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一書出版,從而奠定「荒誕戲劇」之專有名詞的地位。此派作者拒絕用理智手法反映生命的荒誕,而直接用荒誕的形式表達荒誕的本質。例如伊歐湼斯科的《禿頭女高音》The Bald Soprano,表現英國中產階級家庭無聊生活的內容,以陳腔濫調的語法,表現毫無溝通能力的荒誕現象,傳達作者對人類使用語言溝通方式的質疑。此類荒誕手法之藝術特點爲:1. 反對戲劇傳統,揚棄劇本結構、語言、情節的邏輯與連貫;2. 用象徵與暗示的方法表達主題;3. 用喜感手法表現嚴肅思想。以此較諸《潘》劇之形式與內容,其相異之處也就十分顯明了。

《潘》劇導演係採嚴謹架構,有條不紊地展示觀點。全劇以〈楔子〉、〈反抗〉第一個男人張大戶;〈委屈〉第二個男人武大郞;〈追求〉第三個男人武松;〈沈淪〉第四個男人西門慶,以至〈尾聲〉;都是循序漸進地傳達「以女性觀點來導演男性,並表達一份現代女性的聲音」(見說明書「導演及製作感懷」)。在此意圖下所塑造的潘金蓮,由一個活潑熱情的女孩,在張大戶的欺凌下,以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氣概,勉力成爲一名傳統觀念中相夫敎子的女性。無奈武大郞的不爭氣,終使她理智不敵情感的誘惑,先是舉止言行失控於武松,繼之又失身於陰險男人西門慶,步入沈淪深淵!這一步一腳印的淸晰佈局,如果依然遭受意圖曖昧、情節錯亂的「指控」,倒是十分荒謬了。

本土荒誕:形式的破格

據本劇原作者魏明倫自述:「一部沈淪史,滿台荒唐戲。有別於辭典規範的神話劇、傳奇劇、童話劇、寓言劇、科幻劇,又與西方荒誕派戲劇的宗旨南轅北轍,貌合神離,乃是一個四不像的特殊品種。聊備一格,難以稱謂,只算是本人本戲之土產荒誕。」(見說明書「劇本原著的話」)

的確,中國古今戲曲作品中以「荒誕」命名者,這可能是始作俑者。不過其「荒誕」含意,也僅限於一些形式上的破格而已。諸如,除本劇主要人物之外,尙穿揷了由古今中外人士組合而成的「審判團」,在不破壞情節推展的適當時機,評斷潘金蓮的行爲價値;自由運用各個劇種的戲曲音樂,如呂劇(山東)、越劇、崑曲與西洋歌劇,加之四個潑皮的新潮舞姿之造型,著實令人眼花潦亂,嘆爲觀止,而娛樂效果十足!當然,舞台美術的設計,也在「百無禁忌」的創造下,大膽運用燈光、佈景與機關設備,經營出一個現代感十足的古典世界。這完全放任、自稱「荒誕」的手法,其實正印證了那份欲將古典與現代結合的苦心孤詣。

評判無功,反而虛乏了議題

然而,卻由於京劇版本的「潘金蓮議題」焦點的模糊,導致思想層面狹窄薄弱,使此劇形成一份意外的「荒誕」感受!由於《潘》劇採取評議方式推展劇情,劇中的女導演與施耐庵,原應屬主辯與答辯的雙方。但施耐庵自始至終僅以丑角的形象,被動地「欣賞」由女導演安排的「現代女性代言人」潘金蓮,所傳達的女性「新聲」;另一批的中外佳賓如賈寶玉、武則天、安娜.卡列尼娜與徐九經等人,也以一面倒的同情心態聲援潘金蓮,而淪爲爲劇中旣定的思想方針唱和的角色,毫無評判功能,不像評審團,倒成了啦啦隊!全劇原本可以深入探討的男女兩性議題,不但化整爲零,更因女導演及施耐庵於劇終之際,未能保持超然立場,反而一同溶入劇情,成爲啦啦隊的一員,導致代表男女雙方議題焦點的喪失!當然也使得本劇雄偉的企圖,代表女性地位、女性人格等新時代的呼聲,掉進一個虛乏的「荒誕」處境之中了……。

無法否認的,是本劇的「荒誕」,依舊具有重要的正面意義。透過「荒誕」,戲曲展現它潛在魅力,吸引新鮮人溶入劇情,同喜同悲,培養不少新的觀衆。利用「荒誕」,大量採取各種新招,大開大闔,打破舊格,爲戲曲尋找明天。「荒誕」之功,高不可沒!惟應記取,手段絕非目的,而這「荒誕」背後,所潛藏著的探索發明精神,才是更可貴的寶藏。期盼它延續到所有戲曲的未來生涯中,帶領戲曲跨越眼前困境,早日解脫身處的「知音難尋」,但又必勉力而爲的尷尬時代。

 

文字|劉慧芬  文化大學戲劇系講師、復興劇校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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