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意圖將《洪》劇表現得像一齣西方的「羅生門」,但是如何客觀的看待克萊斯特的眞正意思?相信這是觀衆,也是讀者存在的焦慮。可惜《洪堡親王──夢遊者的正義》導演並沒有跳出克氏設下的陷阱。
皇冠密獵者劇團《洪堡親王──夢遊者的正義》
5月7~15日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一般人觀戲後的典型反應是喜歡、不喜歡,或談論演員表現、編導手法等。(尤其是後現代劇場給人的感覺,特別使觀者如霧中看花,無處著力,只能隨手拆解,此一現象有些類似宋人吳文英的詞,觀之如「七寶樓台」般琳瑯滿目,拆解過後卻片片不成理。)我無意涉入類似的論戰,畢竟喜歡與否、表演好壞因人而異,A的喜歡不必得強過B的不喜歡。況且每個人的觀點都反映部分的眞理。本文關心的是,在這些衆說紛紜的說法背後,是否有一個主題,那個促使原作者提筆創作的動機──同時也是導演表達的意念──那句撼人心弦的話:「這世界根本沒有眞理,每個人都以他自己的有色眼鏡看世界」。
「洪」劇像一齣西方的「羅生門」
五月十四日晚上七點卅分,在國家劇院小劇場演出的《洪堡親王──夢遊者的正義》,導演意圖將《洪》劇表現得像一齣西方的「羅生門」,緣於洪堡親王的躁進,雖然獲得軍事勝利,卻失去國際政治的和平。選帝侯於是將勝戰英雄下獄,並判處死刑。劇中的每個人藉著自己的觀點審判親王的生死:以男女愛情求情者有之;以朋友之義死諫者有之;以骨肉之親贖罪者有之;以同袍之誼逼宮者亦有之,但一切皆不敵選帝侯的威權。於是在他打出底牌前,劇中人物的人性表現的確複雜生動又淋漓盡至。(導演唯一的敗筆是士兵的角色定位不明,造成士兵每每在重要關鍵時刻的動作尷尬突兀,實在看不出他動作的內在動機)。
但,其實每一說法也都似是而非,例如違犯軍令罪不至死,那麼試問因親王數次敗戰而死的將士們又何辜?又,戰役的局部勝利不代表戰爭的全面勝利(稍微了解軍事學的人大概都知道在戰場上你可能贏得數次戰役的勝利卻失去一場戰爭),這都是選帝侯判決的理由。究竟選帝侯原本有意來個「孔明揮淚斬馬稷」,還是師法黃石公試煉張良的本事,或者是敵不過衆人的圍攻而找到下台階,他無疑的是整個事件的導演。的確,劇中人物的說法都對,弄得觀衆迫不及地想看選帝侯的底牌。就演出而言,導演確實達到原作者的創作目標──這世界根本沒有眞理,每個人都以他自己的有色眼鏡看世界。
在此,必須先澄淸的是筆者無意否定導演,畢竟導演奉行克萊斯特的警世銘言。就哲學意義而言,克萊斯特的用意在提醒世人「勿用」有色眼鏡去屈解他。但導演卻在劇中他藉女演員之口說:「這世界根本沒有眞理,每個人都以他自己的有色眼鏡看世界」,諷剌的是他已經先以有色的眼鏡看「洪堡親王」,而他卻拒絕觀衆用有色眼鏡看待他所處理的《洪》劇,觀衆只能順著導演的意思思考,因爲他三番兩次「明示」(絕非暗示)選帝侯只能是個陰謀者、妒漢,及政客,我似乎可以看到導演化身爲女演員拼命的吶喊著:「他就是這樣的人哪!千萬別用其它顔色的眼鏡看他」。
這世界有沒有眞理?
在生活中,我們慣常使用邏輯上排他性的非A則B的公式,爲各自認爲的眞理而相互非難對方,旁觀者自然也就陷入兩難中。但是如果你(旁觀者──觀衆)能跳出邏輯的框架,就會發現每個人所說的只是部分眞理,我用我的眞理來反對你的眞理,除非能證明他所說的是絕對又唯一的眞理。但不可否認的,在這些相對性的眞理之外,絕對有個眞理存在,能統攝那些相對性的眞理。理由很簡單,就以克氏自己來說,當他說「這世界根本沒有眞理,每個人都以他自己的有色眼鏡看世界」時,言外之意是,這世界當然有眞理,只因爲大家都用有色眼鏡在看,以致於看不到它,當有人眞能除下有色眼鏡時,他將能看到眞理。最低限度我們可以說,克氏的自殺是因爲他悲哀的發現大家都用有色眼鏡在看世界,至少可以假定克氏期望旁人勿用有色眼鏡看他(及他的作品)吧!可惜《洪堡親王──夢遊者的正義》導演並沒有看出這個問題。
其次,必須再將克氏的《洪》劇中心議題加以釐淸。習慣上我們常會將眞相和眞理混爲一談,雖然兩者在某些時刻可以互相取代,但絕不代表兩者完全同義。尤其在歷史硏究上的「眞相」是先找出到底發生什麼事,之後才進行第二步,眞理何在?試看劇中的人物莫不根據他所看到的部分眞相遽下評斷,而在部分眞相的拼湊後,選帝侯才終於打開底牌,底牌代表的意義正是涵蓋部分眞理的眞理(不論你是否認同最後判決的理由,都必須承認那兒的確有個眞理)。在這之上還有一個高層次的眞理掌握在克萊斯特手中,但這還不是最終眞理,必須層層上推。
導演栽進相對性眞理中
如何客觀的看待克萊斯特的眞正意思?相信這是觀衆,也是讀者存在的焦慮。要跳出克氏設下的陷阱,必須先了解克萊斯特痛苦的根源──千萬別再用有色眼鏡看世界,別再瞎子摸象了。(可惜的是他並未提出解決之道)。我認爲眞正善待克氏的意念,只有「正確的觀點」一途。看《洪》劇時,最重要的正是必須認淸自己用那一層次的觀點在論斷眞理。(如果觀衆持劇中人物的觀點,自然不能接受選帝侯的說法。)部分台灣小劇場創作的編導人員,常犯的毛病正如《洪》劇所呈現的問題──一頭栽進他所認同的相對性眞理中而不自覺。
這世界沒有眞理──這個主題不但是原作者克萊斯特創作《洪》劇的中心,也是本劇導演處理此戲的起點。如果眞如導演標榜原作者克萊斯特所說的,這世界根本沒有眞理,每個人都以他自己的有色眼鏡看世界。因此,導演可以持他的觀點處理劇本,演員可以用自己的角度表演,觀衆可以戴各色的眼鏡看戲,劇評人寫評論也可以各吹各的號,而讀者呢?可想而知不免也是人云亦云一番了。大家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失去了溝通的基點,這樣的結果,正墮入莊子「天下篇」裡所悲歎的的景象中──「嗚呼!道術將爲天下裂。」
文字|黃銘亮 人子劇團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