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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下為《當我們死者醒來時》彩排,導演羅伯.威爾遜與男主角雅文.艾柏斯汀Alvin Epstein,後者是美國傑出之貝克特戲劇演員與莎劇導演。(Richard Feldman 攝)
台北 藝術節/台北

培養奇花異卉的戲劇夢土 記羅伯.布魯斯汀與美國A.R.T.劇團

A.R.T.──美國劇團American Repertory Theatre,對鍾情藝術劇場的人,是塊夢土。本屆「台北國際藝術節」特別邀請這個世界級劇團來台做開幕演出。該團的藝術總監,同時也是美國重要劇評家的羅博.布魯斯汀亦將同行。曾經在A.R.T.訪問並工作過一年的陳玲玲,寫下了第一手的觀察與紀錄。

A.R.T.──美國劇團American Repertory Theatre,對鍾情藝術劇場的人,是塊夢土。本屆「台北國際藝術節」特別邀請這個世界級劇團來台做開幕演出。該團的藝術總監,同時也是美國重要劇評家的羅博.布魯斯汀亦將同行。曾經在A.R.T.訪問並工作過一年的陳玲玲,寫下了第一手的觀察與紀錄。

A.R.T.──美國劇團(American Repertory Theatre),對鍾情藝術劇場的人,是塊夢土。而它已着着實實存有了三十個春秋;從一九六六年在新港New Haven立業的耶魯劇團Yale Rep是其前身,至一九七九年起,在劍橋哈佛廣場的洛柏戲劇中心Loeb Drama Center落脚至今。十六年來,這劇團使盛產諾貝爾獎得主和美國總統的波士頓與劍橋,於原有的葱鬱底學術、科學和政治色調外,潑灑了濃郁底劇場藝術氛圍。

來自美國各角落、世界各地最有才華和野心的劇場藝術家、學者、專業人員、相關人員、朝聖者,在這夢土上,把劇場與生活膠黏成一體,親炙著英格瑪.柏格曼的體驗:「在劇場工作,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去劇場,去排演場,與演員一起工作,聆聽劇作家的話,從他的心靈世界出發,與演員相聚;這是一種生活之道,而且是最好的一種。」

這群尋夢人、築夢者,以他們的才情與執着,回應創辦人羅博.布魯斯汀的理念:

這個劇院根植於集體創作的理想,與敎育訓練相結合,有組織且恆常運作,永遠峙立。這劇院與觀衆的靈魂、心智、情感緊密契合,同時訴諸政治制度等文明體制下的公衆和私人生活。這劇院的宗旨是:以藝術的造詣為鵠的,非以盈利或交易為目標,是才華而非事業之晉陞,是精神生命的發展與成長而非機會主義之跳板。這劇院,洋溢著危險、夢想、驚奇、冒險,一個屬於出乎意表和未可知的劇院。

(R. Brustein: Who Needs Thea-tre頁XiV)

劇場要呈現的是「大我」

在這座被劇評家貼上「最富冒險精神的作者導演之新樂園」標誌的劇院,每位織夢者,無不汲汲營營盡一己之才情,勤勤懇懇編織無奇不有的深沉大夢,名與利、人性的黑暗面,都因傾注心力共築夢境而被擱置一旁(甚或束之高閣)。

即便是劇作家、導演,也在藝術總監布魯斯汀的諄諄提醒聲中,讓自我化在大我的洪流裏:

……正如劇作家在第一次排練時因未看到他的觀點被準確地表現而沮喪一般,在首演時,導演也經驗著他的構想未被精確地執行而挫折不已。然而,只要他退一步思忖,他個人的想法,比起從整個劇團由群體和合作的努力所激發出的終極底共同成果,便可退居其次了。劇團不僅指演員,亦包括設計家、技術人員、戲劇學者(dramaturg)等等。而劇作家的精神,始終是既鞭斥亦砥礪地籠罩著全體。

(Jonathan Marks: Robert Brus-tein on Auteurs, Authors, and Actors. A.R.T. News Nov. 1986)

劇團裏無時不「充斥」著在舞台視野最具原創力,對劇本常富顚覆性詮釋的世界級作者導演,如安德烈.賽赫本Andrei Serban、羅伯.威爾遜Robert Wilson、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喬安那、阿卡來諦思JoAnne Akalaitis、利瑦.庫雷Liviu Ciulei等等,A.R.T.亦常被「推崇」為「前衛的」。

然布魯斯汀笑謂,事實上,「前衛」一辭在現代已失去意義。在過去,具有創新力的藝術家,其作品之費解不明,往往要到死後,才慢慢獲得瞭解和接受。但在科技與大衆傳播昌盛到泛濫地步的今天,任何創新的觀念和手法,通常尚未發展成熟,就已被呑噬到文明的超速大溶爐裏了。

再者,當代劇場藝術家之熱衷駕馭視覺與具觀照力的意象,並非要炫耀表相之怪奇以刺激觀衆耳目,乃是為要更透入劇本深層靈命而試圖尋出一種新鮮的具象途徑。例如,喬安那.阿卡來諦思導貝克特的《終局》Endgame時,把場景設成一個廢棄的地下鐵隧道。

置身於全美國人文素養精密度最高的劍橋,布魯斯汀認為,引領觀衆在知性與想像力的疆域去冒險,是他的職責。作為藝術總監,他的任務是邀請最有才氣和野心能帶給觀衆驚奇和開悟的劇場藝術家,這些藝術家可能是劇作家、可能是導演、或演員或設計或作曲家……他們把洛柏戲劇中心的舞台當作想像力的論壇,為其劇本和演出尋找最適宜的表現方法。

藝術境界的提升是首要工作

於是,在A.R.T.舞台上,挺素淨極沉窒地具現了新銳瑪莎.諾門Marsha Norman寫實風格的《晚安,母親》,布魯斯汀導演的《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幾乎是在空無一物的舞台上進行,而安德烈.賽赫本的《麋鹿國王》與羅伯.威爾遜的《內戰們》the CIVIL warS則竭盡先進的劇場設備之所能。A.R.T.擅於世界劇壇擒下各類大獎,在於其藝術境界,而非變化表相或形式。

著作等身的精湛學者布魯斯汀,於他主持的耶魯劇團和A.R.T.宣揚並實踐「劇場中作者導演(auteur directeur)之必要」,三十年來,成就輝煌。就如前述,他表明沒有創作便無所謂藝術,但創新絕非將劇場當作機關佈景噱頭花樣的競技場。作者導演更非技藝高超的魔術匠。一位作者導演,不論他是處理經典劇作或是自己的分場脚本時,他旣非「膨脹」、亦非「提昇到」劇作家的角色,而是,他自己必得「是」一位劇作家。

從歷史文化的角度來看,已有三千多年緜密劇場史的西方劇場,衆多經典作品一演再演,在心靈的現實需求上,便渴求有以未曾透視過的視綫並鮮活的想像力令其回春。在藝術創作層面上,吾人對作者導演的要求毋寧是更嚴苛的,他不只是要能懂能呈現,而且,他必須是個眞正的詩人,需是位擅用隱喩的詩人。

與「作者導演之必須」花開並蒂的,是「改寫之必須」。在導演《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時,布魯斯汀被詢問他何以胆敢改寫這部二十世紀名聲赫赫的巨構時,他說:

一齣戲的脚本,無論多偉大,都不是要活在圖書館裏。它活在舞台上,而在舞台上,它僅僅是一個元素,雖然在劇場盛典中,它經常是最重要的元素。其他的元素──演員、設計、導演、觀衆──全部對此盛典有所貢獻。……每次演出就是一種改寫,因為,每一個劇本或多或少已順應了演員和觀衆。一個劇本已在歷史的潮流中歷經變化:時間必解構它。

這是劇院的義務和責任,在不把一個寫成的劇本搞得俗不可耐的前題下,務得使它一如首次演出般,與觀衆的關係是新鮮、富創作力、直接的。那意味著割掉過時的設計、過時的慣習、所有遺留的過時觀念、不合時宜的分析和批評,邁向感染觀衆即時反應的直接且生氣蓬勃的劇場際會。

(Arthur Hofmberg: Brustein on Six Characters. A.R.T. News. May 1984)

劇場得和現代人對話

在A.R.T.,人們強烈感受到劇場與同時代脈動相搏通之重要。培養、發掘、支持能道出時代心聲的劇作家或劇場藝術家,是持續劇場生氣蓬勃之首要法門,若才華澎湃,經數十年、幾百年、幾千年仍能與後人溝通。在哈佛大學「現代戲劇」課堂上,學生問布魯斯汀何以不選讀蕭伯納的作品,他回道,易卜生、史特林堡、契訶夫一直在跟我們說話,蕭伯納則愈來愈遠。布魯斯汀鑑定天才,是那些敢面對死亡能深刻正視吾人內在焦慮的大藝術家,蕭伯納太達觀了,以致無法眞正透視。

與當代人對話,是A.R.T.設計年度戲碼的核心指標。A.R.T.最感興味的戲劇有三種。首先是美國或歐洲的新創劇本,其次是已被擱置在書架上許久尚未被充分再創造的經典劇作,最後是衆所熟稔的經典,但必當發現了新的詮釋和表現風貌時才演出。

且以筆者在一九九〇年秋天至一九九一年夏天負笈A.R.T.時演出戲碼來探視其理念落實狀況。

「新舞台系列」裏,加勒比鋼鼓樂團演出的歌舞劇《鋼鼓》Steel是世界性首演節。編導戴瑞克.瓦卡特(Derek Wal-cott)於呈現鋼鼓樂舞之美的同時,描繪在種族歧視下次文化民族於政權和商業勢力壓榨的惡劣環境中,其維護民族藝術之高度能耐。此劇是由《毛髮》Hair的作曲家Galt Macdermot寫曲。《寫作遊戲》Writing Game是美國首演,英國名小說家大衛.羅吉David Lodge的第一部劇作。以寫實風格鋪陳作家們迥迴異的道德觀、性愛觀,甚或妄想、偏執等傾向。

在「主舞台」系列的五齣大戲中,《失敗勢力》Power Failure是世界性首演,由兩度獲百老滙東尼獎的喜劇作家雷銳.吉爾巴Larry Gelbart以黑色喜劇手法,批判美國政壇與民間決策階層之腐化墮落的行徑。「經典再現類」的演出,包括品特的《重返故里》Home-coming、考夫曼和哈特Kaufman & Hart的《千載難逢的際遇》Once in A Lifetime和莎士比亞的《李爾王》。羅伯.威爾遜以其風格詭異冰冽凝結的視覺意象和劇場效果重塑《當我們死者醒來時》When We Dead Awaken。易卜生這齣詩味雋永哲理深邃的最後鉅作。於其衆多傳世作品中鮮見搬演,此劇由羅伯.威爾遜改寫。

「年度新創」(世界首演)系列中的兩齣,引介他國最新劇作(美國首演)一齣、改寫一齣,佔總劇目二分之一強之比率,此亦為A.R.T.歷年來戲目之組成狀況。鼓勵優秀的新創劇本和改寫作品,不啻是A.R.T.重用傑出作者導演外之另一顯赫劇場功績!

A.R.T.的靈魂:羅博.布魯斯汀

A.R.T.靈魂人物羅博.布魯斯汀有著讓希特勒為之悚然的血統:猶太人。他生逢其時地生長在當代最精彩的藝術大都會:紐約。一九六六年,布魯斯汀三十九歲,還是個擅於口誅筆伐的一介書生(敎授/劇評家)和熱衷演戲的演員,獨具超級慧眼的耶魯校長金冕King-man,禮聘他出任該校戲劇研究所所長並賦與他創辦耶魯劇團的使命,孰知因此開發了布魯斯汀創業、組織、領導、籌募基金、導演等多重鴻才,也改寫了美國劇場史。

十三年後(一九七九),他與耶魯新任校長理念嚴重衝突,於是夥同創業的核心夥伴如Jan & Jeremy Geidt伉儷、Richard Orchard, Alvin Epstein等人,馳騁到劍橋開闢疆土,成立A.R.T.,屹立成哈佛大學學區中最耀眼的燈塔,而他亦登上全美地方劇團運動敎父的王座。

這位同時頭戴多頂高帽的巨人,於諸多本事中,最常令人欽敬且嘖嘖稱奇者,是關於他籌募基金的傳聞。他本人倒自在地一語道破「秘訣」:「其實我相當享受籌募基金的。我對我的劇團深具信心,要與人溝通我的熱忱並非難事。」

在洛柏戲劇中心,布魯斯汀的身影,是大家最熟稔的移動景觀。上午十時不到,他已坐鎭總部,上課,開會,處理劇團業務,照顧研究所發展,參加劇團多種活動(如籌募基金之餐會,貴賓來訪、演講等等),參加A.R.T.每齣戲第一次讀劇聚會、技排、彩排、預演、首演等等,鉅細靡遺,事必躬親,從無怨言不耐疲憊等神色,經常要到午夜才會離開劇院。令我尤其感動的是,他在這麼恆常冗忙的狀況中(他尚於《新共和》The New Republic雜誌有兩週一次的劇評專欄),他還以身作則,帶領劇團同仁,出席研究所同學連緜不斷的各類呈現。

朝夕相處一年,我深深感受著他三種大愛:對劇場藝術之照愛,對敎育之摯愛,對有緣相聚一堂的同仁同事同學之眷愛。豐盛的愛,平平實實地着落於劇院日常生活裏的大小行動中。

 

文字|陳玲玲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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