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台北國際偶戲節」,算得上是台灣所謂國際藝術節中,少數用心策劃的活動。這次活動可以說是以「皮影戲」為主題,我們從演出中看到皮影戲實際上是一種身體的民族法,甚而包含了身體超越了現實的存在意識,在另一個意象化世界裡飛築起民族的身體觀。
台北國際偶劇節
7月15-18日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廳
偶劇館、舞蹈廳
今年國立藝術學院進行了四天的「台北國際偶戲節」,算得上是台灣常常耗費巨資舉辦所謂的國際藝術節中,少數用心策劃的活動之一。對於這樣一個很容易被誤會是給兒童看的演出活動而言(事實上那四天到處可見這些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劇場界人士就顯得不夠踴躍參加。
這次活動可以說是以「皮影戲」為主題,計有來自印尼、馬來西亞、中國陝西及土耳其等四個國家的皮影戲演出。有意思的是,我們從演出中這四種不同文化所顯示出來的皮影戲風格,看到了皮影戲實際上是一種身體的民族法,甚而包含了身體超越了現實的存在意識,在另一個意象化世界裡飛築起民族的身體觀。
皮影呈現出「魔幻之影」
皮影戲是一種玩影子的遊戲,所以基本上都是在呈現意象化世界的幻想力;然而,旣是幻影,當然不具肉體之意,這又是另一個儀式主義的神秘主張。從印尼巴峇島藝術學院演出的皮影戲(非常強調影子晃動的效果)為例,它呈現出「虛」即為安的美學理論。巴峇島皮影戲通常都在黑夜裡演出,直到天明。因而在微弱的煤油燈(或是燭光)之下,皮影傳達了一種橫隔在虛與實之間的意象,它所雕琢出的精緻色豔在白布背後才看得見。
所以,巴峇島的皮影戲其實在白布背後觀賞又是一番境界。皮影操作師將掛在架上的皮偶一一拾起,只要是從白布前一幌而過的皮影,從白布的正面看,全都變成了魔幻之影。
馬來西亞瑞安塞皮影戲團雖有獨特的風格,但其美學系譜明顯地是受印尼的影響,它也是讓皮影在演出過程中將其影子一下子拉離白布,變得模糊,一下子又拉近白布,從模糊轉向具體,就這樣在從近拉到遠或從遠拉到近的距離之中,皮影幌動於眞實與虛幻之間,實在引人遐思。假若巴峇島的皮影戲是在昏暗煤氣燈下,讓你的身體進入恍惚情境,馬來西亞的皮影戲在耀眼的電燈泡下,則像是在熱帶林的陽光下,看到森林裡的精靈在眼前飄來飄去,令人恍惚。
相對地,中國陝西的華縣光華皮影戲的演出,就較不具有印尼或馬來西亞的空虛神韻;譬如,陝西的皮影貼在白布上的演出效果,是與普遍流傳於陝北高原一帶的剪紙貼在紙窗上的效果一樣的。而且中國的皮影操作看來比較活潑、生動,不若印尼或馬來西亞因晃動而產生朦朧幻影意象,卻是像中國的剪紙一樣樸拙而穩重。
土耳其塞樂比皮影戲團,幾乎都像是在演話劇那樣把皮影固定的貼在白布上,脖子動一動,表示說話中,為了加強語氣,手也會動一動,就這樣讓觀衆好像是在聽故事,因而對白高度的幽默感就變得很重要。
影子「玩」出豐富的隱喩
皮影戲說是在玩一種影子的遊戲,但影子的虛體其實暗藏著豐富的隱喩;皮影具有死亡化身的意象。皮影就是身體的死亡,光線讓這些掛在架子上的皮影復活起來。印尼皮影戲在演出之前,白布上映著一株象徵宇宙的「生命樹」,演出之時,又轉換為大自然的萬物象徵,譬如山、風、雲、海等等。即使是在土耳其的皮影戲裏,也以一株檸檬樹開場,說明了神話文化中的故事像樹一樣追求生生不息,把死的枯萎與生的榮盛構成一個人在看自己生命的視線圓環。
影子在「故事」裡,並不是成為複製生或死的道具,而是通過皮影與死亡劃成等號的符號建構,讓呈現皮影的光影有如肉體的媒質,成為肉化,即是民族法書寫出來的身體;旣是死體,也是生體的一種身體文化,尤其是以自己的身體及自己身體所存在的土地做為基盤,歷史的斷層就這樣被重新發現。
印尼的皮偶在頭部連同身軀這一部分是不動的,只有手脚的動作牽引出農耕民族視身體為種植在大地的樹木的記憶。馬來西亞的皮偶比較著重於手臂下垂時的幌動,與中國的皮影動作是用來配合「碗碗腔」把「音」吃進身體裡面的內在情境,都可以證明南亞語系的皮影戲與本質上屬於共同體的,這與植物成長的思想、地母神的世界觀等農耕文化有關。
土耳其的皮偶身軀是很靈活的,不只是大腿與小腿之間的關節可以轉動,手臂與肩膀之間的關節也可以轉動,尤其腰部更像跳脫衣舞一樣地扭動;東、西文化交會形成的阿拉伯文化獨具的對身體愛慾的表現在此流露無遺。
皮影戲可以昇華出民族的象徵
皮影戲劇場,看到的不是生活的一部分,卻是跟著那些皮偶一起在觀賞的過程中,體會到一個虛物世界裡的幻想力,是在光與影的交錯間感受到肉體深層裡生體與死體的情節;從宗敎和神話這個文化系統分裂出來的一個生物體,基本上,就是肉體的機能。
像印尼的甘美朗音樂、中國陝西的豐富音樂演奏,包含了「碗碗腔」冷瑟的唱腔、馬來西亞在唱歌、跳舞時用皮偶敲打白布引起整塊布面震動,及土耳其邊唱邊跳肚皮舞的皮偶,在在顯示了庶民大衆一向喜愛的皮影戲劇場,是用了說唱來將生活實感變成一個抽象的觀念,而生物所生殖的文化記憶就把個人的感覺昇華為民族的象徵了。
文字|王墨林 身體氣象館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