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身廣吿總是強調:「一旦你瘦下來,必然美麗和幸福。」復興劇團和他的「美女」似乎都以爲跳躍過後,就可以直接「湼槃」了。
復興國劇團《美女湼槃記》
5月19〜21日
台北市社敎館
物換星移,當台北的戲曲演出地點自文藝中心轉到社敎館;在兩廳院落成,國家戲劇院巍然矗立後,更跨入了百花齊開、群雄並起──這是一幕爭戰的世代。
當劇場的燈火已然暗去──
當鼓腫的雙手緩緩降溫──
當回家的路途漸行漸近──
我在自己的觀劇筆記中寫下:「從《美人兒湼槃》到《美女湼槃記》,當眞如此容易嗎?」這條路上不斷前進的只是時間嗎?還是地點?或是廣大未知的觀衆數目……。
如果說「婦女問題」是社會病態的根源之一,那對於復興劇團而言,連續以婦女角色(花旦)爲中心的演出:前有《潘金蓮》,後有《美女湼槃記》,皆暴露出新編國劇,在戲曲本體美學特質中消化不良的症狀。關於女性自我追求和情慾解放等女性議題的激烈論戰,在砲聲隆隆中,本文僅就觀者個人意志,對劇本、劇種劇性、文化交流與轉台重播(編按:復興《美女湼槃記》脫胎自漢劇《美人兒湼槃》,兩劇編、導皆同,可參考本刊31期貢敏撰文〈美女何以湼槃〉,頁10至12),以及「復興」究竟如何「復新」進行反思。
從醜男到美女
當我們想談談此劇演出的主題意識時,不能不把劇作者紅遍大江南北、喧騰一時之鉅作──《徐九經升官記》拿出來看。兩劇在劇情著重點上,同樣以美醜爲觀照,探討的基石也同樣是「以貌取人」這個議題,當然其背後負載的深層文化思維是不容一言究竟的。《徐》劇眞正成功之處,並非全繫於一人之演,而在於對官場的批判及對現實狀態的痛砭,在大陸經過十年精磨、轉演各地,造就成爲主題明快、出手準確的佳作之後,當此劇投射在任何以政治生態爲主流的環境當中,不免容易被各路人馬對號入座、任意貼上標籤地加以大肆加油添醋。雖則「徐九經」失去揚名政壇的大好良機,但在連獲大獎,深得民心之後,若要廁身進入中國戲曲史中的優秀保留劇目,《徐》劇應該是毫無疑問的!
然而今天我們所要討論的這位,美則美矣,「劇齡」卻是在個位數字上打轉的美人兒。在「紅顏多薄命」的千古命題之下,《美女湼槃記》旣無豐富演出史的護航,又無實際探究婦女難題的深層內涵,劇中除了提出美/醜、快樂/不幸,又堆上世道不公、道德淪喪,並將之歸諸於對美色情慾的掌握失控,此一說法實則窄化了「美色」一詞,而《美》劇在搬演的途中,卻只能努力的放大這個論述,不斷轉強爲弱、由盛入衰,到了劇作者認定的結束點上,劃上單純的符號,終結在主角最後所遁入的宗敎世界裡。
好的合作令人耳目一辛/新
近年來,隨著新興演出團體的增加,戲曲革新化的脚步也有加快之勢,就連新戲首演,也不能免俗的冠以「新編」二字,藉以區隔傳統骨子老戲,一切崇新棄舊、新秀登場、腔新調奇,若配合不嚴密,慢說其無法爲戲曲開創新局面,同時也會拖累了整體演出效果,台上是失去節奏賣力表演的演員,台下是隨意任情的掌聲和失控的觀衆,好一幅水乳交融的畫面──我們已然失去傳統戲中動人心弦的大起大落,更別說「情琴合一」了!甩腔拖調本不該適用每一角色,這類手法抹煞劇種原本的劇性,向以兼容並蓄爲風範的國劇,徒然淪爲樣板戲或相聲說書的裝置藝術,何必滿台皆潑洒這樣的表演風格,猶如發明新的劇種──唱腔刪減、唸白增多、捨棄程式、不辨層次的嶄新表演特質,固然不必背負沈重的包袱,在揚棄了傳統戲曲的藝術程式之後,必然製造出「另類」問題。
究竟湼槃?
事實上,在反思的重複對談中,饒有興味的非爲「神跡」的可能性!?信仰的忠實度!?胡美人從主題出發,到所呈現的一連串事件,才是引起關注的焦點。當台下觀衆笑聲、掌聲,陣陣喝采的同時,戲也開始失去焦距,看不到新的挑戰和變革的曲折,如同瘦身廣吿總是強調:「一旦妳瘦下來,必然美麗和幸福。」劇中美人胡翠花跳躍前進,越過了一個空格,然後就到達了「湼槃」!
這個空格,可能應該是逆水溯溪,在前進/後退、試探/困惑、矛/盾之後的戰役果實。然而,在一言以蔽之的處理中,這齣戲選用一步登天、究竟湼槃的手段,作爲戲劇happy ending的結束。
文化交流?轉台重播?
一九八七年以降,在政治制約的鬆動與解構,兩岸的交流、影響,隨著「海」、「陸」兩會接觸的頻繁下,也就日益增加,傳統戲曲之演出,毋須再以政治烙印爲恐懼,關起門來,可偷偷向「錄影帶老師」勤練私房功,更可揚棄全本照演的──台灣經驗:copy!我們已經做的,除了不遠千里地帶藝投師,拜於名門名人之下,更可以重金禮聘隔岸名編、名導駐團指導,或者來一個是一個,管他(她)是電影的虞姬、樣板戲中的書記,一旦情商成功、名角助陣,這一帖名利兼收的良方,大家都樂此不疲。
所以啦!兩岸一家、越洋聯線,早爲不爭之實。而當復興國劇團遇見湖北省漢劇團,發現《美女湼槃記》這齣戲完完全全可以憑票入場、對號入座,於是兩岸聯手,採取了──蒞臨指導、轉台上演、精彩重播的方式。人說這是演員突破自我的再創高峰,或說這是爲角色行當作了另一次改組整合。總之,京劇流派藝術在兩岸大力推展下,似乎生機勃勃,犯疑者不免動問:交流的目的,就是消弭彼此的距離──造成你戲中有我?我戲中有你嗎?交流的機會,爲我們打開了視窗,我們卻在交流後,關上窗戶,躱在老窩裡作手工,我們能有的覺醒和認識,只在於多了位《徐》劇中的「徐九經」或《美》劇中的「八王爺」嗎?
復興?復新?負心?
在一片爭議聲中,兩代蔣家苦心栽培、托管於國防部的三軍劇隊,已吿瓦解。幸運的是由敎育部一手扶植滋養的國立復興劇團及其相關資產,依然屹立不搖,面臨三個專業劇團裁撤後的眞空狀態,復興劇團的演出動態與功能,變得十分敏感。
長年以來,官方推展傳統戲曲之力,多繫復興之手。在「復興傳統文化」的六字眞言裡,培育了以此爲名記的演員們,也培養了數十年如一日的觀衆群。然而傳統戲曲文化,面臨社會轉型期後的蛻變,戲曲的社敎功能如何延續?除了觀衆及演員這份來自「民間」自覺力量之外,所謂戲曲的社敎功能,也應是敎育部責無旁貸、得去思考的一項課題。三軍劇團囿於軍事化管理,豈容推出以文藝爲第一的方針,其步上泛政治化的路線,早可料見!然則這個「台灣第一團」,年年編列預算,擁有不倒地盤,該有多大氣魄可言?搬演大陸新戲時,難道在乎的只有佈景與燈光嗎?
屬於台灣本土的幕後人才,何時才能冒出地平線?我們的人力資源,到底如何分配、運用呢?復興式的作風一貫只記今朝笑;若干年後,我們還這麼作戲?這麼看戲嗎?
文字|葉芸 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