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不可以去學瑪莎.葛蘭姆、學車鼓?當然可以!他當然也可以去演一個提出女性主義問題的戲。可是,身體是什麼?身體能夠達到什麼狀態?它應該怎樣訓練?劉靜敏(優劇場藝術總監)
我們要談內在的身體,就得把腦袋的中樞主導權去掉。台灣現在談「身體」,大部分只是把身體官能化、器官化,「身體」的裡面,其實還有非常大的一個空間可以去探討。王墨林(身體氣象館負責人)
「身體」不是「身體語言」
王:「身體」這個概念,或說這個名詞吧,在這幾年的台灣很多論述中出現,尤其是女性主義的很多論述中,特別喜歡用「身體」這個概念。在劇場裡也喜歡用「身體」這個名詞。
可是,台灣開始用「身體」這個概念其實是小劇場運動開始的時候,大概在一九八五年前後。以我個人的了解,那時大家在談「身體」的時候,甚至是用「身體語言」(body language)來詮釋「身體」,其實這是兩回事。
搞劇場的都知道「身體語言」,那是指一個動作,通過一個動作來表達一種語意、一種表徵,而「身體」跟這個有關連,但只是極小的一個部份,「身體」的裡面還有非常大的一個空間可以去探討。
表演中,身體是第一線
劉:我爲什麼會在劇場裡提到「身體」,可能因爲早期在「蘭陵」,其實原來接觸劇場工作的時候,並不會特別強調。因爲,本來戲劇這個東西就不這樣界分出身體,但是,後來因爲我在果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yl932-)那裡訓練的時候,得到一個觀念就是,很多事情要從身體先去動。並不是說身體是最主要的、是唯一的。而是,就像我們唱歌的時候,身體會動,那個觀念是身體先於聲音。那時才發現到「關於身體」是必須去注意的一件事情,而以前在舞台上演戲的時候,並不會把這些事情分開來想。
至於,爲什麼在我回到台灣的時候,會提所謂「台灣的身體」、「中國人的身體」、「東方人的身體」,是因爲我覺得那是一種整體性對事情掌握的觀念,這觀念就是我們東方人在學習事情的過程中,比較先用身體去學。譬如我們在敎傳統戲曲的時候,會先從身體去敎,而不是從理論、分析去敎,因此學習者是先從身體的體驗去了解事情,在學習中可能一個動作做了上千次之後,才豁然開朗這個動作跟他的關係。
因此,在用身體去學習、了解事情這方面,東西方似乎有一點差別。我自己在整個學習的過程也是以身體爲第一線,以及後來在訓練團員的時候,包括在感情的部分,我也都是從身體開始走、身體進去之後,感情的部分才出來,甚至思考問題、記台詞也是,我記得在排《地下室手記浮士德》的時候,浮士德的台詞很複雜,我幾乎是讓演員在跑來跑去、一邊動的時候,把台詞丟給他讓他去記住台詞。我認爲身體是第一線,然後所有的事情再跟著進來。
也在這個學習之中才演變出其他一些文化性的身體、地域性的身體、台灣人的身體、中國人的身體……等等。
王:你們優劇場在台灣人的身體、中國人的身體、東方人的身體,這幾個名詞的定奪顯得上焦慮不安,這跟台灣社會上統獨爭議的論述是一模一樣的。
其實這幾個身體是存在的,但是我們第一個要解決的是「我的身體」,旣是「我的身體」當然跟台灣、東方、中國人都有關係,但這就好像統獨問題一樣,我們都還沒有解決「我」的問題,就要去解決「統」和「獨」的問題。優劇場在那段焦慮不安的時候,先是談到「中國人的身體」,然後陳明才又提到「台灣人的身體」。
劉:那是在《七彩溪水落地掃》的時候,他提到說,當我們在學車鼓的時候,他覺得車鼓出現的是一種台灣人身體的特質。
「東方人的身體」還是「中國人的身體」?
王:優劇場先提到「中國人的身體」是從「太極」去認知;然後是阿才提到「台灣人的身體」,那時你們正在練車鼓,然後你們在「中國人的身體」和「台灣人的身體」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東方人的身體」,變成了以日本的能劇來呈現。
劉:我之後提到的「東方人的身體」其實它還是「中國人的身體」,這之間並沒有不同點。
我們講「太極」好了,我爲什麼要團員去學太極,因爲我覺得「太極」基本上是沒有形式的東西,「太極」是給一個人身體一個「流」的能力,讓他的身體有「根」,但是身體本身並沒有「形」,它不像武功或某種舞蹈,身體會有一個「形」出來。團員們練了「太極」之後,身體就有了一個根本。再來說「車鼓」,「車鼓」、甚至「八家將」是有形式的。
我們在學了「太極」之後再去練「車鼓」,其實跟現在那些老師傅們跳的「車鼓」是不一樣的,因爲我們已經有了「太極」這個無形的根,而「車鼓」只是形式,就像一件衣服一樣。這個台灣人的東西(車鼓)之於我而言,是我之所以會提到「東方人的身體」,是因爲我發現這種人身上的「根」,在日本人身上也是有的。
傳統自有一定的文化養分
王:你們是在做「能劇」訓練的時候,開始提出「東方人的身體」。但是不管是台灣人的、中國人的、東方人的身體,它們的背後其實是太極、氣功、車鼓、能劇……所建構起來的,也是每一個訓練過程背後養分、文化的提煉,因爲這些都是、幾百年流傳下來的身體動作的形式,裡面累積了一定的文化養分。
別的劇場演員並不是從這裡下手的,譬如說「蘭陵」,蘭陵是不談身體的,他們只談一個東西叫做「心理」,後來因爲妳去做了老師,帶進了果氏的東西之後才有「身體」。在這之前「蘭陵」受了吳靜吉的影響,走的是「心理劇場」。
小劇場運動的十年成果,讓大家都會用身體這個概念去思考表演的問題,但又莫明其妙地濫用這個概念,這是因爲國內劇場太缺乏對於美學形式的原創思考。
當前劇場表演看起來琳瑯滿目,實際上都是撲滿灰塵的塑膠花,尤其搞小劇場大都是新人類這一代,從國外藝術節或是錄影帶抄來的點子比誰都快,大道理又說得比誰都動聽,伸手要錢又比誰都機靈。
我們的小劇場終究扮演的是一個虛構化的所謂另類文化的角色,自由度那麼大的小劇場都失去了創造力,主流劇場更是只懂得如何去討好觀衆,台灣劇場在這樣的困境之下奢談身體,還不如談談點子吧!
我認爲台灣眞正在談「身體劇場」是從優劇場開始;從另一個觀點來看,這也是優劇場的問題──一直在用身體理論來建構表演美學的「優人」,他練了一身好功夫,可是看不到你們所謂「優人」,優人的身體到底是什麼?
劉:你是知己啦!我在幾年之前已經把今之優人的訓練體系整個弄出來了。事實上它是以「本我」做本位的,並沒有所謂「大中國主義」也沒有台灣人的問題,它眞的只是那個「我」。但是,不瞞你說,這件事情實在是行之不易(王:對對對!)。我吿訴你在這過程之中,出現了什麼問題。
其實車鼓對我們來說是個形式,這形式就像穿上彩衣一樣,事實上你可以脫掉衣服,而你的身體還是在的。能劇老師來根本沒有敎我們什麼,我只記得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面具戴在臉上的時候不能卡在臉上,必須高一點,你的聲音才能傳出去,這個事情非常重要!
還有一個事情很重要,就是你所說的──脊椎骨必須直,那聲音才可能穿上去(王:那就很重要啦!那就是重點啊!)但是,所有的東西都逃不過一件事情,那就是「太極」。
當我們練過太極拳之後,你會發現能劇老師來敎的所有事情都逃不出「太極」(王:沒有錯!)。所以,也就是說,今天優劇場的人只做一件事,就是打太極拳……
王:你又把我的問題岔開(劉:我沒有把你的問題岔開)其實我在幫你們優劇場建立一個體系,因爲它也可能是反映小劇場運動,可供後人硏究的一個美學體系。
劉:你這樣講我了解,其實你心中在期待,最後那個優人在哪裡?
我自己也一天到晚在等待那個優人出現。可是這之間呢,它會被某人岔開到什麼「台灣人的身體」、會被某種人岔開到要去唱歌仔戲、會被什麼人岔開到日本去……
「中國人早就在跳舞踏了!因爲中國人有『太極」』。」
王:後來你們去打鼓了,我認爲這是另外一種去找身體顯影的方法,但我看到的是一種用禁慾主義的精神,把身體刻劃出修行者的理性線條,使得鼓聲莊嚴有餘,而缺乏放任的狂喜。
這也許是士大夫喜歡搞的廟堂文化使然,「優人」終究得到民間找出一個有血有肉的身體,也就是從身體的形塑轉化到肉體的解放,這才是身體劇場追求的境界。而優劇場不管跳車鼓或打神鼓,仍然只是讓人看到形塑出一個身體的企圖心而已,至今似乎都沒有考慮到如何從身體轉化到身體的問題。
你剛剛講的一點是蠻重要的,就是你經歷過氣功、車鼓、太極、能劇……之後,你會發現其實所有的東西都是太極。(劉:對!對!)沒有錯!我爲什麼看得懂舞踏?西方人當初第一次看的時候,嚇到了!怎麼舞蹈還可以跳成這個樣子?我第一次看也嚇到了!失是被它的形式嚇到。可是當我進去了以後,我卻覺得舞踏眞的是讓每一個中國人都看得懂的,而且中國人早就在跳舞踏了!因爲中國人有「太極」。
舞踏是「太極」、能劇是「太極」,日本所有的東西都是太極。這跟日本人喜歡講究內斂的境界有關係。
劉:我們那個太極老師去看「雲門舞集」的《流雲》的時候說,不知道那是什麼?太極眞的是沒幾個人看得懂。
王:不只是《流雲》,台灣有一些舞蹈家想要把太極搬到舞台上,他們都是犯了一個毛病:他們沒有找到一個形式。他們以爲那是形式,其實那不是形式。他們把太極的動作拿上去就以爲那是形式,其實那不是形式沒有把太極吃進身體裡面的尶尬。
劉:所以我跟你說,爲什麼我們跳車鼓。因爲我們只打太極的話,就沒有形式。眞的只有那個「身體」是那個「根」,所以我剛剛講過,你去看我們在跳車鼓的時候就是不一樣。
抓不住形式,「神」就出不來
王:對!我們爲什麼要從車鼓裡面去找「身體」,不是要把車鼓的動作找出來。我們要找的是被動作包含起來的身體!
中國美學最輕視的是形式主義。很多東西都是先從形式下手,先找到「本」,你才能夠再發展內在的東西,日本所有的東西都是形式,他一直玩形式,玩玩玩……玩到底美學就出來了,這就是剛剛你講的,一個動作重複做……做到底,身體就出來了!
我的意思是台灣非常輕視形式。每個人都在談內容(劉:「現在的」台灣。),我這個是什麼女性主義、是什麼同性戀、是什麼……
大家都不重視形式,因此就像你剛講的,不知道一直重複做,找出身體的「本」。
劉:我從果氏那邊出來的時候,他曾經講過,原來的中國是很有形式的,可是現在的年輕人,已經把形式丟掉了。
原來中國在這個很具形式的情況之下,他們的有機能力是不強的。但是沒關係,他們有形式。雖然並沒有從思考去了解,但是你抓住一個東西,就一直做一直做,最後當你抓到的時候,啪!一下出來了,演戲到家了,這個人活了,到了那個時間就出來了!可是現在的年輕人,他們不肯一直做一直做,所以抓不住那個形式,那個「神」就出不來。
「她的身體跟著她的頭腦走」
王:所以,大家都在談身體,只是談內容,他們談的不是身體,只是談一個概念、一個新鮮的主題而已。
女性眞正要談身體的時候,那裡面有很多很多東西,眞正談的不是「性」,簡單的所謂「性騷擾」、「性高潮」的問題,眞的問題是女性身體跟男性,和身體裡面的時間。女性有月經,是跟自然界的潮汐有呼應的。因此女性身體裡面的時間是一種被量化的身體、意識;跟男性動作的調子完全不同。現在台灣的女性舞蹈家,普遍沒有反省到現在女性身體速度的加速。
這個社會,這個資本主義社會給她的壓力,女性身體特有的時間意識逐漸流失掉。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臺灣的女性舞蹈家的舞蹈是劈哩啪啦、啪啦劈哩的。
劉:其實這個眞的講起來不是身體的問題,是思考、概念的問題。
王:對!他身體裡面已經失去了那個調子,身體的動作流失了。
劉:她的身體跟著她的頭腦走。
王:對!所以她編出來的舞蹈是劈哩啪啦的,我都嚇一跳!有些比男性的調子還猛、還強!(劉:其實從那裡去找身體是不對的!)
所以,我的意思是說,這才是在談身體,而不是把身體官能化、器官化,身體裡面有歷史、記憶、空間……什麼都有,女性主義卻把它變成只有生殖器。
劉:其實我們對身體了解的差別性就在這。身體有三種狀態:一種是身體能夠完成的力量的那個部分;第二個是身體出現的形式的部分;第三個是身體被頭腦所掌握的部分,就是概念的部分。
可是今天不管是女性主義的方向也好,或是很多現代人在談的,身體是跟著腦袋在走,可是那個腦袋決策身體的時候,並不是眞的身體本身可以去傳遞的能力,所以身體會出現剛剛講的那種混亂的狀態。另外,形式的身體,可是形式基本上是因地區、因文化、因很多狀態而出現的,其實那個身體也不是本來的身體,可是當然甚至是某個大師的表演形式,它都可以是一種形式,可是它不是根本,不是所有人類根本可以完成的那個力量。而那個身體是什麼?這個身體它能夠達到什麼狀態?和它應該怎樣訓練?當這個身體存在的時候,其他背後所有的事情,在這之後都是可以做成的。
就像我說這樣的身體去跳車鼓、或這樣的身體去跳瑪莎.葛蘭姆,可能都不一樣。他可不可以去學瑪莎.葛蘭姆、跳車鼓?當然可以!
他當然也可以去演一個提出女性主義問題的戲。可是,我們必須回到這個根源,這個身體的問題才可以解決。(王:對!)現在的年輕人他們不願意回到這個源頭,是因爲他們不願意把一件事情做一千遍,所以那個身體就出不來。
可是這眞的最難的部分。
王:對!我們「身體氣象館」的圖騰,是一個無頭怪物。我強調的是把腦袋放在生殖器的部分,也就是生命的原點。因爲我們腦袋代表的是一種權力、一種秩序、一種計算,是一種理性的象徵,有了腦袋以後,很多動作、很多身體存在的東西都被虛構化了。爲什麼要拿這個做「身體氣象館」的圖騰,意思就是要先把腦袋砍掉,沒有腦袋以後再來看看我們身體的力量在哪裡?
我們要談的是內在的身體,什麼是內在的身體?如果你不把腦袋除掉、不把腦袋的中樞主導權去掉的話,你的身體是不存在的。
紀錄整理|周思芸
李立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