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的佈局其實很能反映國家領導人的政治智慧,也會不留情地透露他們的政策心態。就部會首長的任命來看,今年六月內閣改組牽動文化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的任命,也有些耐人尋味。專業上的考慮、俗雅間的取捨,以及政治性的分配都値得觀察。
一樣的總統、一樣的行政院長,於是沿襲了一樣的文化政策心態。在一個文化素養欠佳的社會裡,數人頭的民主政治有時會造成國家領導人對文化事務的過度自信,忽略了外部需求,也扭曲文化發展的程途。
經過大半年競選、投票、就職、組閣的程序,台灣儘管可以宣稱完成了總統直選這個民主化的最後階段,然而消耗掉大量社會與經濟資源之後,總統府是換了一位較年輕的副總統,但行政院則是由原來的閣揆和副手繼續留任。繞了一圈,幾乎回到0點的座標,行政院長連戰先生三年前就任之時揭櫫「全方位內閣」的期許,如今看來卻還在尋找政策的軸向。
人事的佈局其實很能反映國家領導人的政治智慧,也會不留情地透露他們的政策心態。就部會首長的任命來看,今年六月內閣改組牽動文化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的任命,也有些耐人尋味。專業上的考慮、俗雅間的取捨,以及政治性的分配都値得觀察。
鄭淑敏女士──她從電視來,回到電視去
從華視的經理職位獲選接替文建會主委,鄭淑敏女士的一年半任期當中,她把文建會這個內閣當中的冷灶加溫成爲一處散發熱力的政府機構。
過去的文建會主委由於出身背景的不同,主政的取向也有極大的差異。草創之時,資源有限,幕僚性質大於政策執行成份,文化人類學者陳奇祿先生也顯得比較學術;後來的郭爲藩先生則傾向長期扎根,有著百年樹人的敎育用心;接著申學庸女士登場,但是雍容的音樂家氣質與和善的文化圈慈母形象,終究不敵立法院咄咄逼人的問政方式。輪到鄭淑敏女士,她顯然更嫻熟於溝通(或是公共關係),即使面對「兩岸密使」、「官舍出借」的質詢,卻也刀槍不入;而大型戶外活動的提案或參與也將她和文建會的知名度拉到高點,鄭女士甚至不惜投資報紙和電視廣吿來強調古蹟保存的重要,她毋寧是很媒體的。
理論上,文建會在大衆心目中的可見度的確是一項重要的後盾。做的事有人看到、講的話有人聽見,這將可以提高工作人員的士氣,也有利於政策的推動。不過,「知道」不見得等於「認同」,如果太依賴群衆運動式的手法,大量運用媒體的動員力量,一旦大衆的激情(或者只是好奇)減退,下次用藥就得更猛,從此陷入惡性循環。
鄭淑敏女士曾經透露她當過李登輝總統的媒體顧問。回頭來看,去年三月開始到今年的全國文藝季或是大型表演節目當中,李總統多次出席各地的開鑼典禮,即使來去匆匆,至少也還是形成鏡頭焦點,塑造了親近地方的印象。國民黨在今年大選獲勝,鄭淑敏一度被傳將接掌國民黨文工會(也有說法是婦工會),最後是坐上黨營媒體中視的董事長寶座。
鄭女士對於文建會的經營況且能如此風光,遑論本身就是具有支配性力量的中視。只不過在那樣一個營收金額兩倍於文建會預算的媒體當中,即使掛著「文化事業」的招牌,鄭董事長能回饋什麼文化資源給社會,恐怕還是有得等待。
如果將來文建會的廣吿交由中視播出,接到董事長簽名的請款單的時候也不必意外。中視目前正在進行股票上市的規劃工作,中視可以推說財務獨立、帳項淸楚將是通過的要件之一。商業媒體一旦以尊重商業機制、依循市場法則爲由,對於文化贊助,董事長(或是自許爲文化總統的黨主席)恐怕也愛莫能助了。
林澄枝女士──受家庭薰陶,要薰陶大家
女性入閣近年成爲社會的普遍期望,內閣改組因而也有婦女保障名額的說法,而內政外交國防經濟財政這類的一軍部隊還是男性統帥,屬於「軟性」部門的文建會主委的位子就成了女性的保留位。
原任國民黨婦工會主任的林澄枝女士並不是這次才被網羅,上回她謙辭文建會主委的任命,不認爲自己合適,高層於是轉向鄭淑敏女士。但是經過一年半,林澄枝女士改變初衷,接下這個早可以到手的工作。
推測起來,她應該是比那時更有充分的準備了──不論是心理上或是專業上。
然而從她接受訪問的談話和許多文化界人士的反應來看,過去少有她涉入文化事務的紀錄,這兩年當中也不見特別密集的接觸,她的接任也許只能以責任感的因素來加以合理化。
她在上任初期的談話中也沒有強調自己在這方面的參與,所舉的只是她的家學淵源和夫家對藝術的喜愛,以及子女的藝術天分。她因而也受到許多藝術生活的感染,生活多采多姿。
相對於鄭淑敏女士一上任就展現的積極與外向,林澄枝女士的低調也令人感到奇特。固然因爲立法院對閣揆同意權的堅持,導致新任部會首長無法提出施政藍圖,但是文建會頓時的沈靜卻也令人憂心,彷彿新任的主委坐上橋牌桌已經許久,握著一手牌,卻仍在苦思如何理出頭緒。
新手上路,而且一下子開的就是機件複雜的車子,即使方向盤抓得穩,一些其他的操控面板和按鈕也可能還不熟悉,臨時碰到大霧或是大雨都會手足無措,找不到霧燈和雨刷。
尤其台灣的文化生態早已跳脫傳統美學的定義範圍,她家中周遭的書法、詩文、繪畫、鋼琴仍是屬於仕紳菁英的優雅消遣,但台灣最近十年的社會變遷對新藝術的創作表現帶來實質的衝擊,文化行政事件的爭論、文化資產議題的興起、政府文化資源的分配都呈現前所未有的緊張關係和利益衝突。林女士如果不能在初期的聆聽之後,迅速吸收消化,建立一套大政方針和執行重點,她將難以面對不耐久候的藝術社群。
在國家領袖和行政首長的棋盤上,文化主管這顆棋子似乎擺得向來不是爲了整體格局,卻是基於某種一時目的。靠這種方式要想建立文化大國的基業,免不了令人覺得有點遙遠。
陳其南先生──社區需要,社會需要
行政院文建會副主任委員陳其南先生經過一番斟酌考慮,終於決定留任。對於新上任的主委林澄枝女士而言,這不僅能彰顯她用人的氣度,也能實際得到工作上的襄助;而對剛起步的台灣社區運動來說,陳先生放棄轉任中央硏究院的學術工作,留下來實際參與社區改造,也將使政策方向與執行決心得到延續。
再從社會全體的立場來看,政務官在政壇往往迅速折舊,下台也很難不弄得場面哀慽或是倉皇而去,有時甚至引發各界爭議,陳先生繼續被委以重任,沒有因爲人事紛擾而出局,說來也比較接近成熟社會的政治模式。
在民進黨提出「命運共同體」的台灣前途主張之後,李登輝總統也在直選之前的任內開始提出「生命共同體」的概念,「社區」則常常是附帶出現的字眼。而文建會的政策也大舉從過去以台北爲中心、以藝術爲導向的原則轉進地方和民俗。
在文建會致力重建社區意識和社區文化的過程當中,陳先生扮演著吃重的角色,不少創見的落實都靠他奔走協調。而在縣市文化中心和民間文史工作者,以及多位建築/都市計畫學者心目中,陳先生的貢獻也具有關鍵地位。
對於社區資源的開發,陳其南先生懷抱著一種接近宗敎性的熱忱。栽進去的時候摩頂放踵,爭辯起來也語調激昻,深恐旁人不了解他的用心。
社區文化在這兩年的文藝季成爲顯學,所有念舊懷鄕的情緒一股腦出籠,本土的成份比重調高,而藝術的創發卻非主戲。這種指向在某些鄕里可以奏效,甚至凝聚居民的共通感,不過也有些情況看來是爲社區而社區,在活動舉辦的壓力下勉強端上桌面。社區運動成果的分歧倒也具體地顯示政府介入的有限,自發的覺醒才更能蓄積共識。
近年台灣的各種主題團體大量興起,文化的、藝術的、慈善的、宗敎的、敎育的、環保的、歷史的,不一而足,他們的成員儘管散居各地,投身的目標卻極爲一致。他們的組合基本上更像是一個心理上的或是精神上的社區,或者可以用「社群」的概念來加以涵括,不過文建會的社區政策卻較少關照到這樣的組織。固然他們不在文建會的管轄輔導範圍之內,但是在社區的工作方面,如果能使地理面與心理面的社區有所交集(比方協助住在基隆、高雄的古蹟愛好者加入鹿港文藝季古蹟巡禮的解說員義工訓練),正面效果的擴散將會更爲明顯。
儘管「社區文化DIY」的新名像是開了「社區總體營造」計畫的一個玩笑,但是提出那個點子的前主委鄭淑敏女士旣已轉戰流行文化陣營,成爲中視董事長,陳先生似可就此重新開始一磚一瓦地建築具有家園情趣的社區了。
文字|黃志全 資深新聞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