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英國劇場太過迷戀於文字」,作品大多改編自文學作品的英國同謀者劇團可沒有這麼「迷戀」。他們讓充沛的想像力、肢體、燈光、音樂融合出一台台充滿活力的好戲。
茱莉亞音樂學院的艾利絲托里廳裡,挑剔的紐約觀衆以座無虛席來表達他們對首次赴美巡迴的英國「同謀者劇團」(Teatre de Complicite)的殷切期待;且在當晚謝幕時以全場起立鼓掌給予《露西卡波的三段生命》The Three Lives of Lucie Cabrol,(1994)毫不保留的激賞與熱烈回響。
敏感的劇場活力
「無論你是在發展自己的或他人的作品,原則都是不變動的。」《露西卡波》的導演兼男主角,賽門.麥克伯尼(Simon McBurney)說:「最重要的是找到適合的語言去說這個故事。」
同謀者劇團從一九八三年創團至今,已有整整十三年的歷史。來自英國的麥克伯尼在一九八三年結束了巴黎樂寇(Jacques Lecoq)表演學校兩年的課程後,集合了另外三位分別來自英國、義大利和加拿大的表演工作者,嘗試運用所學的默劇與義大利即興喜劇表演技巧,來發展一些新的題材內容。
早期的作品靈感多半來自於個人的經驗與想法。市場裡一個花式泳帽的貯藏室,即觸發了同謀者處女作《把它戴在你頭上》Put it on Your Head,(1983)的誕生。黑色喜劇《遲了一分鐘》A Minute too Late(1984),則是麥克伯尼喪父後個人經驗的整理。同謀者的第三個正式作品《這下子更多更大的點心來囉》More Bigger Snacks Now,(1985)則在當年的愛丁堡非主流藝術節中獲獎。
從愛丁堡非國際藝術節裡嶄露頭角的實驗喜劇,到一九九六年受邀至紐約林肯中心藝術節演出的《露西卡波》,同謀者劇團始終堅持他們對感官意象、肢體、題材及想像力的高度敏感與大膽融合運用。
《露西卡波》是同謀者改編自當代英國作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一九七九年小說中,一篇關於貧窮、愛和希望的故事。地點是法國阿爾卑斯山區莎瓦省的貧苦農村,描寫矮小拗強的露西艱辛的童年和少女時期,中年被兄弟逐出家門後如何以走私在邊界討生活。
全場運用倒敍的手法,由強(Jean,露西少女時代的愛人,亦是她一輩子等待的對象)以訴說往日時光的方式,帶出露西坎坷的一生。透過同謀者的詮釋,人的韌性和執著,從平凡簡單的農村故事裡浮了出來。
動作.音樂.燈光.文字
一開場,導演以半寫實半象徵的舞台,一下子就把觀衆拉進了這個貧窮的山區農村。整個舞台被覆蓋上一層鬆軟的泥土,離家數十年後返鄕落葉歸根的強不知何時出現在右舞台,雙手接捧從舞台上方滴落而下的山泉,洗去一臉的疲憊勞頓。
盛接著山泉的是一個舊式的白色大浴缸,等待劈砍的原木散落一地,一列長木板斜靠在舞台後方。另外三分之二的舞台則顯得寂寥幽靜。六雙大大小小的舊靴整齊地排成兩列,橫跨了三分之二的舞台。每雙靴各被一塊方格型的燈光給籠罩住。六個打赤腳的演員坐在靠著舞台後方排成一列的木椅上。
當強指著一雙雙被燈光框隔開的舊靴,開始介紹這些靴子的主人們與這些人物的相互關係時,一雙雙歷盡滄桑的舊靴不再只是靴子,而化身爲墓園裡一方方墓碑。在強短短的幾句開場後,後舞台的演員們緩緩地從陰處暗處走向前舞台,默默地穿上各自的靴子,《露西卡波》就此展開。之後在整晚的演出中,舞台上正式的著裝和褪衣,即象徵著劇中人物的出生(或出現)和死亡(或離去)。
兩個多小時的演出,除了流暢如散文詩的敍事外,豐富且充滿想像的舞台語言,和演員們靈活的肢體,不但淸楚地表達出故事的主題,亦以其簡單卻恰如其份的意象,緊扣住觀衆的目光與心情。
同謀者著重肢體的運用,一方面與創始團員所受過的表演訓練有關,另一方面則是因爲同謀者深信:動作、音樂,甚至燈光,皆可爲敍事辭彙,表情達意的能力不亞於語言文字。
「復活」我們的想像力
在舞台上展現演員和道具無窮的巧妙轉化和組合,是同謀者劇團的註冊商標。配合上觀衆被激發的想像力,整個舞台可以說是完全可以心之所向,天馬行空。
「無論是人物、動物、或是無機物,沒有能超出同謀者劇團的詮釋範圍內的。」紐約著名的《村聲》周刊如是說。整場演出裡,除了飾演露西的女演員,其餘的六個演員,有時扮演露西的家人,有時是村民,有時還得演家禽家畜!
戲裡描述露西與父母忙於農事一景,饒富趣味。一個演員雙手各持一支木竿,用木竿將另一個演員挾於其中(有點類似國劇中的乘轎),後者發出動物的噴氣、與低哞聲,一脚在泥土上踢踏,而就在兩位演員拉扯間前進時,無需裝扮和面具,在觀衆眼裡,顯然是農夫使勁力氣在驅使不聽話的耕牛前進。
更令人會心一笑的設計是,此時另外三位演員在舞台上仰臥成一直線,在觀衆尚未得及明白導演的用意前,扮演農人與牛的演員沿著這條線內緣走過,躺得直挺挺地演員們即刻依著順序,一一側滾翻了個身。看上去,那三位在地上打了個滾的演員,儼然已化身爲被翻鬆的「春泥」了。這五位演員的靈巧身手與節奏感,顯然把一幅春耕圖給活了出來。
有限的設計,無限的劇場
夏季是阿爾卑斯山區農村裡靑年男女互訴衷情的季節。未婚少女們沿襲村裡的傳統,在此時獨自上山放牧牛羊,村裡的靑年們則結伴上山尋找各自的心上人,留下一段夏日浪漫的甜美回憶。年輕的露西亦不例外地在山上的農舍裡看管牛羊,靑年們刻意繞路避開露西的小屋,卻被等在半途的露西撞見。露西藉口需要協助,把強拉進了她的農舍小屋。
當露西突然主動獻身時,強嚇儍了,呆了半晌後拔腿轉身就逃。接下來強一路死命跑下山的戲,同謀者劇團巧妙的設計安排,令人難忘。暫無主戲在身的演員在此時即負責機動地移動道具,讓飾演強的演員能踩著有限的桌椅,在舞台上不停地移地。演員的後脚一離開,上一秒鐘還被踩著的木板或椅子即被移至新位置,做成新的組合。
於是,觀衆看見奔跑中的強,在整個舞台上高高低低地馳躍,舞台瞬間成了佈滿蜿蜒曲折小徑的阿爾卑斯山。擱在桌與椅間的長木板成了急陡坡和獨木橋。由於適時地移動組合道具及演員良好的默契,數張桌椅呈現出山的綿延和山間小路的多變,觀衆的視線就在有限的空間裡無限地伸展開來。
若干張牙舞爪的演員或蹲或跪地聚攏成一群時,他們又化身爲結滿野莓的矮樹叢。當露西從象徵枝椏的手指間作採拮莓子狀時,還會不小心被斜揷的「樹枝」扯住裙角(當然是扮樹的演員用手拉扯!)另一支擋路的枝幹則被露西硬生生地「踩斷」了 (上舉的手臂呈下垂狀)。這些生活化的小設計,使得他們所象徵的意義,一下子寫實起來!
驚心動魄的劇場風情
整齣戲裡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場戲,大概就是男女主角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肌膚之親。露西主動獻身的隔天,強躱開了同伴,獨自上山敲露西的門。這場戲,除了男女主角外,其餘的演員全都躱在矗立的木板條後,扮演關在廐欄裡躁動不安的牛羊。
當男女主角剝了彼此的外套,在舞台地板上翻滾時,配合上音樂漸強、節奏加快的醞釀,與一場午後雷雨的音效,飾演栅欄後蠢蠢欲動的牛羊的演員,在第一聲雷響起時,像是奮力掙脫了一切束縛地衝開了木板,舉著長木板在舞台上穿梭奔馳,露西與強在游移木板間追逐翻滾。一場做愛的戲頓時化爲一場木板舞。
當男歡女愛結束時,一切又恢復了原狀,牛羊們在欄後不再作聲。男女主角靑春年少的熱情與精力,在這一景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當我們在敍述一個愛情故事的時候,毫無疑問地,你的頭腦可以了解;然而當我們透過一系列感官、肢體意象來表達時,你的心和身體也能同時感應!」另一位創始者安娜貝兒.雅頓說:「我們全都厭倦了那些無法激起觀衆想像力的劇場。」
同謀者非常重視和觀衆之間的互動。劇院裡的舞台並非他們唯一的表演場地;海灘、街道、學校、酒館、西班牙的陶窯廠,甚至香港的難民營,都曾經是他們恣意揮灑想像力的空間。
離開文字,再從文字「打」出來
創團之初,同謀者劇團原本打算以巴黎做爲長期發展的據點。不久後因爲申請經費補助不易,和巴黎的英語觀衆有限兩大因素,同謀者帶著他們的法文團名,回到英國打天下。
「英國劇場過於迷戀文字」三十八歲的麥克伯尼打了個比喩:「我們習慣躱進這個灰暗森嚴的語言城堡,爲的是抵禦那些揚言其他表現形式不輸於語言文字的掠奪者。」然而,同謀者選擇在尊重語言文字的同時,也不忘劇場中其他元素──肢體、燈光和音樂。
同謀者的工作方式是透過集體創作,最後經由導演整合編排而成。演員們來自不同的國家,以《露西卡波》爲例,演員來自瑞士、英國、德國、奧地利和越南。
某位英國劇評家稱同謀者是「我們的劇場裡具歐洲特色的團體」,這不單是因爲同謀者重感官意象的物質,以及其多國籍的演員陣容,同時也因爲同謀者選擇題材的廣泛。
從一九八八年改編自瑞士劇作家杜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1921-1990)的作品《登門造訪》The Visit開始,同謀者嘗試以他們日漸獨樹一格的劇場表現形式重新詮釋經典作品,或是將其他非戲劇類的文學作品改編後搬上舞台。例如同謀者與英國皇家國家劇院合作的《鱷魚街》The Street of Croco-diles,(1992),以及《從這棟屋裡走出個男人……》Out of a House Walked a Man……(1994),皆是改編自歐洲超寫實主義的文字作品。
繼續成長,繼續想像
曾被英國名導演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邀請到巴黎演出的《露西卡波》,與《鱷魚街》被並稱爲同謀者劇團最成熟的作品。《露西卡波》曾在倫敦上演了一季之久,還至歐洲各國、澳洲及東京巡迴演出。
目前同謀者即將開始籌備九七年的計畫,麥克伯尼將再發揮導演長才,編導布萊希特的《高加索灰欄記》The Caucasian Chalk Circle,預計九七年春季於英國皇家國家劇院演出,並於六月中旬展開國際巡迴演出。
文字|劉向慈 紐約大學劇場教育系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