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泯被視爲舞踏第二代的代表人物。今年九月,田中爲了配合古根漢.蘇活博物館所展出的「戰後日本藝術」,在紐約蘇活區的街道上與爵士鋼琴家合作一場不收費的戶外表演。透過作者的專訪,讓我們更進一步了解這位舞蹈家的舞蹈哲學。
李立亨(以下簡稱李):據我所知,你的表演一直都帶有許多危險的動作在內。幾年前,你曾在拉瑪瑪劇場(La MaMa)的表演中,由二樓往地面上跳。不知道田中先生是不是認爲舞踏本身就是一種充滿危險的表演?
田中泯(以下簡稱田中):是的,部份的舞踏表演是危險的。
李:土方巽曾形容舞踏是一種表現「日本魂」的表演……
田中:對於舞踏,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定義,也許他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不過,他指的應該是那個時候的日本。我自己則是非常注意到我是以一個日本人的身份在表演,我並沒有去思考是不是代表國家。
李:我看過你和你的團員在你東京一帶所經營的農場做戶外表演的錄影帶,而昨天,我看到你在蘇活這樣一個高科技而又充滿流行色彩的地方做戶外表演。這兩種戶外表演對你而言,有什麼不同?
田中:在日本的戶外表演,你所踩到的是土、土地,這與此地城市化的地區、有限的空間非常不一樣。同時,表演者與觀者之間的關係也不是那麼的親密。不過,能在有樹,有開闊的天空等不同元素參與的地方演出,我還是覺得比在室內演出來得舒服。
李:日本表演藝術理論當中,非常推崇「花」(Hana)這樣的概念,特別是世阿彌時常談到「在表演者與觀衆的心中開出花朶」這樣的境界。在大野和你的表演當中,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受。不知道田中先生是不是在表演的同時,也曾有這種感受?
田中:「花」可以有許多不同解釋,可以是「開花」或是「花」本身。或者,可以是開花的時間──花開在合宜的時間。也許花是開來慶祝些什麼,也許花是開來給你驚喜的。當我正在表演時,這種種的特殊時刻,時常出現在我的心中。
李:土方巽曾經形容舞踏表演者是一種秘密結社的團體,和當時十分西化的日本社會是分離而存的。現在舞踏已發展了快卅年,田中先生是不是同意今日的舞踏表演者仍舊是在一種與社會不相往來的情況下,在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田中:我的作品和土方是非常不一樣的,土方也許用過「秘密結社」這種字眼去形容過舞踏表演者;也許這是三島由紀夫的說法。
我對於現在的社會也許是有感覺到厭倦,對於那樣的空間感到被限制。和社會保持距離,的確是可以使自己的思想變得敏銳一些。我的心靈和現今的社會是分開的,但形體上還是和社會一起的,我時常會意識到我是一個日本人。事實上,我和其他團員工作的方式是很開放的,我不喜歡太過緊密的限制彼此,我覺得自由是非常必要的。
「是舞蹈背後的東西在牽引著我」
李:我對於日本前衛劇場的充滿活力,一直印象深刻;特別是這幾年,日本電影並沒有什麼好作品,而劇場活動卻依舊十分活躍。你是不是可以吿訴我,你這近卅年的表演生涯是如何維持下來的?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推動著你繼續前進的?
田中: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好奇於:能夠使我感到驚訝的東西,拿出來給別人看,別人會有什麼反應。我深深爲舞踏所吸引而去硏究一切身爲舞者和編舞家所應知道的事。我並沒有硏究舞蹈,是舞蹈、舞蹈的動作、舞蹈背後的東西在牽引著我;換句話說,我只是一個媒介而已。只要這些東西還會再出現,我就會繼續跳下去。
李:有許多舞踏表演者聲稱他們是爲「死者的靈魂」而跳,是這個力量在驅使他們繼續表演,你以爲如何呢?
田中:我不知道是不是眞的。
李:你在跳舞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田中:非常多東西同時出現在我心中,像現在我們正在談話,街上的交通、窗外的樹,都出現在我的心裡。我的內心狀況已經有一定的基礎在那裡,但是表演時的種種元素:風、人、街道、市囂都會一起出現在我的心中而且相互影響。基本上,當我在表演的時候,現場乃至於我腦袋裡的各種各式元素都會出現在我心中。我的潛意識裡,會有好幾個層次的想法在交錯,我像是游泳於其中的人一樣。
李:再問一個我覺得很蠢的問題,你認爲你和日本傳統劇場:能、歌舞伎、舞踊的關係如何?
田中:這個問題一點都不蠢,而且可以說是很好的問題。
關於傳統,我時常思考的是,我怎麼會誕生到這樣的一個家庭,這樣一個國家?雖然我這個人在生下來之後,已經改變了許多,但是我無法改變我是生於這樣一個國家、家庭的事實。我並不是出生於一個有代代相傳傳統藝術的家庭。但是,我一直都很注意傳統藝術最基本的精華。這樣的態度,我覺得是非常自然而且必須的。
「舞踏不會成爲以後日本的傳統藝術」
李:田中先生會不會認爲舞踏有一天會變成另一種日本傳統藝術?
田中:不會。
李:他會消失嗎?例如被新的像舞踏一樣性質的東西取代嗎?
田中:他應該要消失的。他其實是一種綜合體,他好的部份會被留下來,其他部份我覺得不値得被保存。
李:那麼你要如何形容你的作品?你會用舞踏這個字嗎?
田中:舞蹈、舞踊(Buyo),這些比較通俗、大家都能懂的字眼。
我們以前使用「舞踏」這個稱呼是爲了表示有別於西方的「現代舞蹈」。現在,我覺得: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
註:關於訪問當中所提到的「花」(Hana)觀念,有興趣的讀者可翻閱《表演藝術》今年二月號中的〈舞踏與花〉。
文字|李立亨 紐約大學表演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