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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慶雲(金慶雲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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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旋律及其他 舒伯特的歌

舒伯特的天才近於莫札特。他一揮而就,猶如宿構,源源不絕寫出自然流暢美麗的旋律,從沒有勉強造作的地方。舒伯特的音樂不可思議的貼合於詩的極細微隱密的轉折。詩人經營的難以捉摸的溫度光線氣味心情,被那音樂,準確的擊中,甚或讓我們更深刻的感知。

舒伯特的天才近於莫札特。他一揮而就,猶如宿構,源源不絕寫出自然流暢美麗的旋律,從沒有勉強造作的地方。舒伯特的音樂不可思議的貼合於詩的極細微隱密的轉折。詩人經營的難以捉摸的溫度光線氣味心情,被那音樂,準確的擊中,甚或讓我們更深刻的感知。

舒伯特兩百年

金慶雲獨唱會

5月21日 台北國家戲劇院

5月15日 高雄中正文化中心

常有人問,那一首是舒伯特最美的歌。

對所有歌唱家來說,這大概都是最難回答的問題。在很多地方推動演唱舒伯特全部歌曲的德國男中音普萊(Her-mann Prey)說,舒伯特的每一個音符都是珍貴的。然而他也舉出了自己的最愛:《晚霞中》Im Abendroth。「那是和我的童年記憶有關,因爲我母親常放的一張唱片裡有這首歌」。接著他又反悔了:「其實不能說什麼最愛,舒伯特所有的歌都是美的……」

許萊亞(Peter Schreier)說若是被放逐到荒島上他會帶《冬旅》和《天鵝之歌》(還有巴赫的受難曲)。「如果只能帶單首那就難了,舒伯特有太多歌値得帶去……」。

最貼近自然的藝術

是的,舒伯特所有的歌都是美的。他的六百首歌,絕少重複。只有就同一首詩作的不同嘗試。他的歌裡有各種各樣的情調。如《紡車旁的葛麗卿》之熱情激烈,《魔王》之動魄驚心,《冬旅》之深沉。舒伯特的作曲技巧變化多端。舒伯特是偉大的,獨創的,大膽的,前衛的。舒伯特可以擔當各種讚譽。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他們之愛舒伯特,是爲了那美麗的旋律,那鼓動人心的節奏。舒伯特的歌,可以用最原始,最單純的本能去愛。是最逼近自然的藝術。

舒伯特的天才近於莫札特。他一揮而就,猶如宿構,源源不絕寫出自然流暢美麗的旋律,從沒有勉強造作的地方。和器樂不同的是,歌的想像空間明確的多。純粹音樂性的邏輯發展,可能與詩意甚或字句音節的發展相矛盾。這就是歌的困難。單單美麗的旋律不足以成爲好歌。美麗常是有害的。

音樂之所以爲不可取代的藝術,其奧秘或許便在於不能以語言或任何其他方式陳述說明。然而音樂固然抽象,卻能給人極其精確的感覺,舒伯特的歌便是最好的例證。音樂不可思議的貼合於詩的極細微隱密的轉折。不只是段落樂句、音節韻脚輕重長短或強音弱音的表現記號,如作曲老師敎導的。而是不可描摹的情境,詩人經營的難以捉摸的溫度光線氣味心情,被那音樂,另一種看似全不相干的藝術,準確的擊中,甚或讓我們更深刻的感知。

舒伯特許多最美的作品是簡單的反複歌。反複歌而能偉大,需要最大的天才。他抓住詩裡的某一些特質、迴環申說,仿彿那音樂就是詩的宿命冤家。可驚異的,那每一段不同的歌詞,都被同一旋律如此體貼的呵護著,如每一個孩子都得到母親全部的愛。舒伯特可以用一句旋律包容詩境。或更超越。即或有時不是全部,也總是精髓,多半叫人忘記了其餘。他把詩移植到音樂裡。他以音樂寫詩,至少是和他的歌詞作者一樣偉大,甚至常是更偉大的詩人。

用音樂解讀詩的意境

歌德的一首詩《愛人旁邊》Nähe des Geliebten,由於形式的整齊,是典型的反複歌的歌詞。歌德常往來的幾位作曲家們都爲它譜過曲。甚至歌德之所以寫這首詩,也是受到另一首類似的歌的感動,然而沒有一首歌能達到舒伯特的美麗與深度。四段完全相同的簡單旋律,一再陳訴著繾綣的深情。伴奏從pp開始,在兩小節中以半音逐漸升高增強。歌聲在第二小節末,以弱起拍加入,在鋼琴將要達到主音之前。一開始便是全曲的最高音,仿彿積蓄已久的思念終於傾瀉而出。

舒伯特如何讀詩,才會有這樣的音樂?這詩最動人的地方,不也就是脫口便說出:「我想念你」,沒有任何矯飾?而沒有人能像舒伯特說得這樣委婉又飽蘸著深情。由此開始,音樂在兩句中下滑八度。黯然無奈,而敦厚溫柔,沒有怨懟。爲了配合旋律,舒伯特改動了原詩的一個音節。從此歌德的詩,便只能以舒伯特的音樂來想像。

就讓我們先不管那些強烈的、深刻的、宏大的、懾人的、只看看那些以旋律美麗而著稱的歌吧!我們可以列舉多少?《聖母頌》Ave Maria,《音樂頌》An die Musik,《你是安寧》Du bist die Ruh,《小夜曲》Ständchen,《搖籃曲》Wiegenlied……,它們不只是美麗。他們令人感動低迴,令人思索什麼是美。

音樂那不可抗拒的魔力,舒伯特的《繆思之子》Musensohn描述得再眞切不過:

漫步過林下田間,吹著我的小歌──

這首詩是歌德年輕時的作品,充滿年輕詩人的自信。相信以藝術的魔棒,可以指揮一切。破去寒冬的冰雪,催放春天的花朶,可以鼓動

魯鈍的少年昻首闊步

拘謹的少女翩韃旋律

隨着我的旋律

舒伯特的音樂證實了這一點。可以自稱爲繆思之子的,不止是詩人,還有音樂家。從頭到尾不懈的輕快的六八拍子,以一種天眞然而不容拒絕的快樂,把每一個人拉進舞蹈的行列。左右手輪替的伴奏,一低一高,一簡一繁,推動著萬物,如春風迨蕩,不能止息。

春風。舒伯特音樂裡的春天柔軟得摸得淸。《春的信念》Frühlingsglaube,舒伯特唯一一首以烏藍德(Uhland)的詩爲詞的作品:

溫柔的春風甦醒了

日夜吹拂

一開始相同的兩句旋律,眞如春風反複回盪。而這美麗的靈感竟然可以一直發展下去,層層舒展,如自然的神奇歡喜處處,不可逆料。「世界一天比一天美好」,舒伯特的音樂也似乎無限。

舒伯特不祇是一味甜美。〈門前井邊有一棵菩提樹〉,其實不是一首單純的民歌,它是一個悲哀的歌集《冬旅》的一部分。中間有一段轉爲陰沉的小調。《鱒魚》裡淸澈的小溪,活潑的游魚,被狡詐的人類汚染破壞。音樂上的旋律中斷,歌聲驟然變得平板。音樂和事件宛如一體。舒伯特歌裡不美的地方,常是最美的。

用一句旋律把我們的心充滿

《鱒魚》以外,他寫過多少次小溪與流水,每一次都讓人如身歷其境,卻都各不相同。完全沒有陰影的是《漁夫》Fischerweise。描述健康快樂的水上生活。「從淸鮮寬闊的胸膛」歌唱,工作令漁人強壯,充滿生活的喜樂。回聲般反複出現的旋律,如水路迂迴。輕快的節奏,讓人想像到小舟如矢,水光粼粼。在最末一段嘲弄牧羊女的時候,舒伯特捉狹的讓歌詞險險趕不上拍子。好像嬉鬧分神的漁夫差點失了槳。

《水上歌》Auf dem Wasser zu singen是舒伯特另一個寫水的神品。八六拍子如水波盪漾,載沉載浮。右手持續不斷十六分音符的音型,大跳八度之後逐級下行,是划槳的節奏。費雪迪斯考說「如槳上水珠滴滴墜落」是生動的比喩。伴奏和歌聲緊密結合,成三度平行。歌詞裡綿密的衆多音節被舒伯特處理成如波光點點,閃爍迷離。這首歌有一種奇妙的如夢幻的感覺。「晚霞從天上降下,圍繞著小舟舞蹈」。一再的反複,如漣漪漸行漸遠,又重新生成。流光如水,生命在其中消逝。歌詞中不是沒有悲哀。而音樂全不理會這些感歎,一逕滑走。如時光之無情而可喜。「快樂的舒伯特也是憂鬱的,憂鬱的舒伯特又極端甜美。」這是費雪迪斯考的話。

舒伯特一次次,只不過用了幾個音符,便叫人從心裡吶喊出來:「這就是了──」,讀詩得到的體驗,被他以意想不到的角度──誰能預意得到舒伯特寫的音樂──在音樂裡呈現出來。我們也來聽聽《晚霞中》

你的世界何其美麗

天父,當她放射著金色光輝

奔忙煩憂的人,在某一刻忽然發現,大自然日日無言的展現神跡。在一瞬間,心裡充滿了對上帝的敬畏感激。音樂的感動、如宗敎的感動。舒伯特的幾個音符,就如霞光斜入,溫柔和煦而飽滿輝煌。就那一句就夠了。我們就領悟什麼是音樂,什麼是美。

舒伯特的世界何其美麗,當他用一句旋律,把我們的心充滿。

 

文字|金慶雲  聲樂家,師範大學音樂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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