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進行曲》把《臥房鬧劇》的背景從英國搬至台灣,下半場雖有出入的情節,但劇本大綱大致相同,處處可見由原劇改頭換面的痕跡。
台北故事劇場《春光進行曲》
4月12〜15日國家劇院
台北故事劇場的新作《春光進行曲》,在國家劇院演出,甚是賣座。精美的節目單內,刊有導演、編劇的心得,演員的彩色照片及演出經歷。琳琅滿目的內容,獨獨不見提及英國劇作家艾倫.艾克鵬(Alan Ayckbourn)的大名,更無隻字片語關於艾克鵬一九七五年作品《臥房鬧劇》Bedroom Farce。
《春光進行曲》明顯是改編自《臥房鬧劇》。艾克鵬的作品,劇情環繞四對英國夫妻,時間設在某一個晚上,場景爲三個臥房。臥房之一住有五十多歲的Enest和Delia(即《春光》的杜老和杜太),幕啓時正準備出門去飯店慶祝結婚紀念日(《春光》改爲去喝喜酒)。臥房之二有Malcolm和Kate(《春光》的方智和眞眞),當晚在新家舉行派對。臥房之三有Nick和Jan(《春光》的戴漢與季霞),兩人均應邀參加派對,但Nick因肌肉拉傷臥病在床,Jan於是隻身赴會。第四對夫妻Trevor和Susan-nah(Enest和Delia的兒子、兒媳,即《春光》的家寶和月仙),兩人在Mal-colm與Kate的派對上大打出手,導致其他客人紛紛提早吿辭。Susannah深夜去跟Delia訴苦。Trevor蒙Kate好心收留過夜,卻又突發奇想,趕到Nick家中,解釋在派對上親吻舊情人Jan的緣由。Susannah與Trevor 將其他二對夫妻折騰了一夜之後,兩人倒是言歸於好。
畫蛇添足反淪爲一派胡鬧
《春光進行曲》把《臥房鬧劇》的背景從英國搬到台灣,對白風格也採用台灣都會的流行口語。下半場的情節與原劇雖有出入,劇情大綱基本相同。細節亦處處可見由原劇改頭換面的痕跡:《臥房鬧劇》的老先生Enest發現天花板有一大塊潮濕面積,擔心問題出在屋簷的排水管;杜家的臥室裡則擺了幾個水桶,接天花板滴下的水;Delia對Enest給服務生小費的數目頗有微詞;杜老與杜太對喜酒紅包該包多少也有爭議;Trevor做客,幾番把女主人Kate的名字喊成Kath;家寶也數度叫錯女主人眞眞的名字;家寶和月仙,和Trevor及Susannah一樣,兩度於不知不覺中坐到同一張床上;Nick滑下床去撿一本掉到地板上的書,卻發現自己爬不回床上,只得可憐兮兮等Jan回來解救;戴漢則因爲拿球棒槌旁邊一個直立衣架,摔下床去。至於《春光》的對白,也有多處是直接從《臥房鬧劇》翻譯移植過來的,例如月仙用以鼓勵自己的喃喃自語:「我對自己有信心,我很有吸引力」云云,可以在Susannah的台詞裡找到原文;杜太認爲兒子家寶今日的問題,源出她和杜老是不及格的父母──這段話Delia曾對Enest說過。
儘管《春光進行曲》處處可見《臥房鬧劇》的痕跡,這兩齣戲呈現的面貌卻是大大不同。原劇的家常對話,能讓有興趣觀察婚姻百態的人,發出會心一笑。改編的結果,結合了畫蛇添足的情節與誇張的表演,淪爲一派胡鬧。
原著佈局巧妙而環環相扣
艾克鵬擅長佈局情節,尤其是安排種種日常瑣事,使之環環相扣,推展劇情。此技術極致發揮於三部曲The Nor-man Conquesis(1974)。三齣各自完整的戲(Table Manners, Living Together, Round and Round the Garden),演的是同一組人物,一個週末,聚在同一個屋子發生的事情。三齣戲場景分別設在餐廳、客廳,和花園。劇中人穿梭三齣戲之間,進進出出配合得天衣無縫。在《臥房鬧劇》中,Trevor和Susannah這對短路夫妻負有穿針引線的功能,將三個互不相干的家庭中發生的事連結在一起,尤其在第二幕,他倆不按牌理出牌的作風,使劇情看來毫不費力地游走於三個臥房之間。
除了佈局之外,艾克鵬並擅於捕捉婚姻生活的諸般大病小痛。其筆下的英國中產階級夫妻,不分年紀,不分性格,均有溝通不良的問題,有人冷戰,有人熱吵,程度較輕的也有各說各話的情形。
笑點誇張高潮不斷而疲乏
在早期的一齣戲,Family Circles(劇本未出版),有一對水火不融的老夫婦,各自偷偷製造小意外以置對方於死地(當然都沒有成功)。一個週末,三個女兒偕同丈夫回來團聚。在每一幕中,作者安排這三對年輕人以不同的排列組合出現。然而不論那一種組合,每一對似乎都避免不了口舌之爭或誤會。作者這種安排,等於是說,沒有嫁(娶)錯人這種事,婚姻生活的麻煩遇到誰都差不多。《臥房鬧劇》中,Trevor和Susannah固然問題嚴重,其他三對也稱不上神仙眷屬。Enest和Delia基本上是各說各話。Jan及Kate的丈夫都像長不大的孩子,需要人哄著捧著。光是維護丈夫的男性尊嚴,就讓這兩個女人忙不完了。
《春光進行曲》的傳單宣稱這是一齣「抓狂級婚變型鬧劇」。這個標題點出了改編的進行方向。
首先,原劇的笑點均被誇大、變形到瘋狂的程度,所謂「興風作浪高潮不斷」。《春光》尤其偏重以性話題製造笑料。原劇中,Susannah剛到Kate家不久,就對著女主人大吐苦水,說著說著提起自己某日在街上看到一個漂亮女生,覺得心動。Kate一面禮貌地聽,一面準備開溜。這段情節到了《春光進行曲》,就變成月仙和眞眞在床上姿態曖昧的糾纏翻滾場面。而在另一個臥室,Nick滾下床不過爲了撿起解悶看的書,戴漢卻是因爲嫉妒衣架比他像男人,揮棒過去,重心不穩,摔下床去。
《春光》的編導似乎覺得,原劇的老夫婦Enest和Delia古板有餘,爆笑效果不足,於是安排杜太突如其來宣稱要離婚,還安排杜老大跳脫衣舞。這些段落均達到讓觀衆哈哈大笑的目的,至於和角色性格有什麼關係,似乎就不在編導關心的範圍內了。
其次,劇中人物卡通化,人人不是歇斯底里就是耍寶。無厘頭的搞笑動作甚至以喧賓奪主之勢,蓋過了劇情與對白的趣味。像這樣的誇張手法至少有兩個缺點。第一,家寶、月仙這一對,原來該是鬧劇的來源與焦點,在《春光》中卻難顯出特色,因爲其他角色的歇斯底里,也不在他們之下。然而爲了強調這對問題人物的特殊,只有讓他們兩人的表情更誇張、行動更脫線。可是,台上無休止地搞笑,容易令觀衆感到乏味。搞笑的場景必須越來越誇張,以壓抑觀衆的呵欠。就像依賴服用藥物控制病情,往往劑量必須越來越重。維持兩小時熱鬧爆笑的場面畢竟不容易,《春光進行曲》到了下半場,越近尾聲就越顯得後繼無力。第二,台上這些抓狂的卡通人物,缺乏眞實感。觀衆很難從他們聯想到現實生活裡的夫妻,頂多是有種優越感,覺得我們不可能像他們一樣「三八」。而原劇的高明處,正是在於其人物之平凡,對白重現了日常生活對話的瑣碎。再普通的話,言者無心,若是說在不當的時機,則不免引發一場口舌之爭。
《春光進行曲》捨棄原劇對夫妻衝突的精準描繪,只在笑料的部分添油加醋,除了讓觀衆大笑一場,健胃整腸之外,就談不上回味了。
不提版權似乎有抄襲之嫌
台北故事劇場的成員形容該團作品方向爲「不晦暗、不艱澀」,以提供觀衆「愉悅、娛樂的劇場經驗」。準此宗旨,改編的《臥房鬧劇》是十分恰當的選擇。可惜,我們只看到一場不計一切的搞笑表演。艾克鵬高明的喜劇手法,製作群完全沒有學到,似乎也不準備學。然而,《春光進行曲》的演出,最嚴重的問題還不在於搞笑胡鬧,糟蹋原劇。最嚴重的問題是,《春光進行曲》改編自《臥房鬧劇》,而台北故事劇場不曾吿訴觀衆這點。搞笑處理,還可以解釋爲改編者對原劇的特殊詮釋或刻意顚覆。隻字不提劇本的出處,復以原創作品姿態出版,則是抄襲的行爲,侵害了原著的著作權。
除了侵害著作權,台北故事劇場的行爲,對觀衆而言也是不負責任的做法。如果原作已是人人耳熟能詳的經典,譬如莎士比亞戲劇,改編者是可以不用大費周章地標示來源。艾克鵬的名氣也許在英國家喩戶曉,《臥房鬧劇》也許在英國多次上演,然而對大多數台灣的觀衆而言,並不是熟悉的名字。因此,台北故事劇場應該讓觀衆知道該團作品的出處,好讓有興趣的人去找出原劇,拿來和改編作對照比較。經過比較,由兩個作品間的異同,更能看淸改編者如何設想其觀衆的需要以及欲實現的戲劇效果。
改編翻譯觀摩中愼重考慮
台灣劇場界改編外國劇作的例子不少。本土的劇本旣然有限,引介外國優秀的作品,給大家觀摩的機會,並不是丟臉的事,沒有必要遮遮掩掩。何況艾克鵬的劇作在全世界已被譯成多種語言,他的編劇技術有目共睹,有志編劇的新手大可學習參考。只是學習不應該墮落成抄襲。要是因爲台北故事劇場的抄襲行爲,而連累其他劇團在取得外國劇作的演出權、翻譯權遭到困難,將是台灣劇場界及觀衆的損失。
文字|王慧娟 英國倫敦大學戲劇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