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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修的《奉李登輝情節之謎…塵歸塵,土歸土》,由屛風表演班演出。(香港進念二十面體 提供)
回想與回響 Echo 回想與回響/中國旅程/大陸詮釋

不同的椅子

在「一九九七香港」這樣一個時空裡,一台歷史的大戲、歷史的活劇正掀開大幕。椅子的故事及各種不同的表述,也可以看出是兩岸三地的藝術家對遞轉嬗變的歷史所作出的潛意識的反應。

在「一九九七香港」這樣一個時空裡,一台歷史的大戲、歷史的活劇正掀開大幕。椅子的故事及各種不同的表述,也可以看出是兩岸三地的藝術家對遞轉嬗變的歷史所作出的潛意識的反應。

由香港科技大學藝術中心、香港當代文化藝術中心、進念二十面體所主辦的「第一屆城市文化國際會議」,除了舉行學術論文發表會及公共論壇以外;他們同時邀請了兩岸三地六位導演,分別依「中國旅程97」爲主題發表只能使用一桌兩椅、兩個演員的三十分鐘作品。這六個作品分別是:李國修《奉李登輝情節之謎……塵歸塵,土歸土》、楊德昌《九哥與老七─九七狂想》、榮念曾《這是一張椅子》、林奕華《二泉映月》、關錦鵬《中國旅程九七》、林六乙《桌椅無故事》。一月五日至八日在香港作過第一站演出之後,這整個製作六月即將應邀到倫敦作第二站的演出。在以下連續三篇文章當中,我們似乎可以從兩岸三地參與者不同角度的回應與反省當中,窺見這三個地區的藝術家對「一九九七」、對中國、對自身等議題的不同解讀方式。

新年伊始,由香港科技大學藝術中心、進念.二十面體、香港當代文化藝術中心共同策劃、主辦的「中國旅程97:現代折子戲」演藝交流活動,在「一桌兩椅」和「兩名演員」的苛嚴限制下,北京、台北、香港的六位導演,分別製作了六齣才氣橫溢、風格迥異的短劇。

一桌兩椅/無限可能

一提起一桌兩椅,人們往往就會想起中國戲曲的舞台。戲曲舞台上的一桌兩椅,演員未上場之前,它只是舞台裝置的一部分,不單獨代表什麼,也沒有特別的意涵。

然而只要演員一上場,它立即幻化成萬千景觀。室內室外,山上山下,金鑾寶殿是它,破廟寒窯也是它;花果山水簾洞也是它,地府天庭也是它。歷史風雲,人間萬象,統統收攝在一桌兩椅的上下左右前後。

一桌兩椅由於它的中性化和抽象性,潛含著無限多樣的藝術假定和藝術拓展的可能性。對氣象萬千的戲曲舞台來說,一桌兩椅從來就不是限制。膽大藝高的戲曲演員們將它當成起點,當成依托,一切爲我所用,納須彌於袖間,攜山川於指掌,由此生發、點化出無數令人叫絕的藝術景觀。

同是圍繞一桌兩椅作文章,六位導演的才情、趣味、風格有著極大的不同。台北的李國修最直白,也最峻急;北京的李六乙最抽象、也最隱晦。

同是香港導演,林奕華小處著手,從小見大;榮念曾大處著眼,心大氣大。兩位電影導演的舞台作品相當有個性,楊德昌再一次表現了自己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而關錦鵬則顯示了自己是一位影像的專家。

作爲文化交流而不是競賽,評判各個作品的高下得失並不重要,人們更感興趣的是他們彼此之間戲劇觀念、舞台形態、表演風格的不同,及其種種不同背後的文化差異。

北京:傳統與現代的雙重壓力

作爲三朝故都的北京,一直是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其京派、京味大雅大俗由文化景觀,在遭遇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文化大革命等驚天動地的大變局之後,中風西雨,新舊並陳,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複雜變化。

林六乙的《桌椅無故事》,除了枯燥的數字和拗口的菜譜外,幾乎取消了台詞。演出主要藉助演員的肢體表演和場景氣氛的控制。男女表演者異常認眞、異常虔誠地擦拭著桌子、椅子,那怕有一點小小的灰塵,也必須用手巾擦、用袖口蹭、用口吹。他們給桌椅罩上鮮亮的紅綢、黃綢,使它們顯得高貴、神聖。然而無論如何擺弄、如可調整,都無法安排妥當桌椅的恰當位置。他們脫去中式棉襖、棉褲,又脫去西裝、睡袍,變換著各種裝束。他們莫名的哭泣與訕笑,都改變不了任何現狀。

全劇充滿著擦拭、移動、布置桌椅的緊張、驚恐和疲憊。整個作品顯得沈穩、甚至沈悶、隱微,甚至隱晦。這一切正是承受傳統與現代雙重壓力的大陸藝術家的獨特表現。

台北:政治、社會、文化角力

本身積澱著當地原住民、滿淸、日本等文化遺留的台北,半個世紀以來,幾成美國的文化附庸。近年來文化上的本土意識崛起,雖然無法剝離政治炒作的意識型態因素,卻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要求。然而持續不斷的社會動盪,不確定的詭譎政治前景,一再加深文化工作者對政治的冷淡、疏離與無力感。

楊德昌的《九哥與老七──九七狂想》,從容不迫地向人們講述這樣一個故事:台灣旅行社的馬主任(九哥)與一個從台灣到香港避難的職業殺手(老七),在一場劍拔弩張的對峙之後,化干戈爲玉帛,嚼著新鮮檳榔,笑談可憐的藝文界和台灣生活。他們爭論、威脅、打鬥、掀翻椅子。

但這一切都不外是杯中風波。在九哥與老七的幕後,隱匿著另一隻椅子,高踞其上的是他們共同的主子──沒有出場的老大。正是由於他的存在,才使黑白兩道化敵爲友,才使整個社會成了一個大幫派。

李國修的《奉李登輝情結之謎……塵歸塵,土歸土》,以漫畫化的嘲諷手法,將政治行爲比喩爲強勢與弱勢的性遊戲。全劇充斥著強暴、造愛、呻吟、裸露……巨大的靑天白日旗與五星紅旗輪番覆蓋台面,放大了的廁所水箱滴水貫串全劇。作爲襯景,置於台中、左側台口的兩台電視機一再播放李登輝慷慨激昻的演說。有一張椅子始終懸吊在半空,不時的廻轉更增加一種不穩定感。

楊德昌講述了一個十分完整、十分戲劇化的老式故事,李國修卻演出了一台時事諷喩戲。但兩者都表現了對現實生活的關切和對政治的敏感,隱匿的椅子和懸空旋轉的椅子,形象地表現了地位難以確定、人心浮動的社會現實,以及藝文工作者與政治若即若離的普遍心態。

香港:不穩定的存在著

事先並沒有約定,然而三位香港導演處理椅子的態度卻頗爲相近。在榮念曾的《這是一張椅子》、林奕華的《二泉印月》和關錦鵬的作品中,椅子都穩固的、穩定的,極少移動,極少變化,一直擱置在導演事先固定的區位。

在《二泉映月》中,舞台裝置是傳統戲曲劇場中,鋪著紅桌布、紅椅套的一桌兩椅,演員是兩個正襟危坐的海外遊學的香港靑年。在將近半個小時的演出裡,沒有情節,沒有衝突,只有兩位靑年絮絮叼叼地聊家常。在他們那交友、飮食吃飯、取名,以及與外國人交往的瑣碎的日常生活,在他們那充滿了戲謔與無奈的選擇與無從選擇中,表露了年輕一代香港人四海飄蕩,猶疑不決的心緒。穩定的桌椅益發反襯出心境的不穩定。

關錦鵬的作品把演員表演移至投放電影的幕布之後,像皮影一樣,將舞台表演平面化、影像化。在極端個人化的影像表述中:對父親的回憶,母親和妹妹們的感念,對生於斯、長於斯的地下鐵路難以割捨的情感……都抒發著某種眷戀、溫馨的情調。因此,那從舞台上空直瀉而下的電影膠片,那安置在右前方、一動不動的椅子,只是一種存在,一種關聯。對於生命,對於生存,在關錦鵬看來,「椅子」是可以略而不計的。

一種潛意識的反應

面對已經到來的「一九九七」,期盼突破殖民身世、建立自身文化主體性的香港,在人與歷史之勢的推挽中,其文化格局仍潛藏著許多難以預測的變數。但藝術家們在爲香港作文化定位時,遙遠的歷史記憶一片模糊,他們只能藉助自身的情感、自身的經歷,努力去挖掘、追尋那些在記憶中浮現的歷史遺存。

比較特殊的是榮念曾,他在舞台上,強調「位置」,淡化歷史;強調選擇,淡化制約,表現了部分香港藝術家對政治的高度敏感和不加掩飾的政治訴求。

在《這是一張椅子》中,空蕩蕩的舞台上,除了檢場人挪動桌椅的少量移動外,只有一名演員在接續不斷地獨白:「每一張椅子……都有方向」、「你們……每人……都有一張自己的椅子」、「每一個董建華……都有……一張椅子」。與此相呼應的是投映在舞台後景上的幻燈字幕:「這是一張椅子」、「這是一個位置」、「這是一台喜劇」……在場景構成上,舞台正中放置一張桌子,台前右側放置一隻椅子,順著桌子與椅子所形成的斜線向後伸延,白幕布後面還隱藏著一隻椅子。

當幕布後面被強光照亮時,觀衆可以看到這隻不露廬山眞目的椅子在幕布上的投影。這隻椅子的存在,使得一道分割舞台的大斜線變得異常醒目,它向兩端輻射,引發觀衆去思索舞台後面、劇場之外的世界。

在「一九九七香港」這樣一個時空裡,一台歷史的大戲、歷史的活劇正掀開大幕。椅子可以是一種道具,也可以是一種代碼。椅子的故事及各種不同的表述,也可以看出是兩岸三地的藝術家對遞轉嬗變的歷史所作出的潛意識的反應。

 

文字|林克歡  大陸中國青年劇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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