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習慣將旋律壓抑在一種低調卻饒富哲思性的氛圍中,持續推移弓弦造成震動與摩擦,使聆聽者沈溺於大提琴低音域的振動中,彷彿身處溫暖的湖心。
大衛.達林獨奏會
12月12〜13日
台北新舞臺
九六年首次來台,大衛.達林與鋼琴詩人凱托.畢楊史塔在台大體育館惡劣的音場環境中演出,當時在大提琴與鋼琴交織的音網間隙,幾乎是細針落地可聞的寂靜。能在國家音樂廳以外,音場效果不盡理想的音樂表演場地,以純音樂演奏掌控台灣聽衆的情緒起伏,就是大衛.達林「波濤洶湧」式演奏力道的具體表現。今年他即將再度來台以電大提琴作更私密、深入的獨白式演出,而若想在演奏會前更了解這位美籍即興大提琴家與其音樂風格,則要從即興音樂風起雲湧的七〇年代談起。
年少習藝到初綻光芒的七〇年代
大衛.達林(David Darling)一九四一年生於美國印第安那州,早年學琴,以他的口吻來說是:「四歲就深受練鋼琴之苦,十歲開始學習大提琴。」,在靑少年時代,達林還在自己領導的團體中兼任貝斯與中音薩克斯風的位置,而其時也正是他在印第安那州立學院裡開始認眞評估大提琴在即興音樂中的潛力,與自己的未來音樂發展方向。
一九七〇年是達林演奏事業的重要轉捩點,他加入了Paul Winter Consort(保羅的部分夥伴成立了另一個重要的融合爵士團體「奧瑞崗」Oregon),他也第一次參與了ECM唱片的錄音。並結識了許多頂尖的爵士與即興藝人,其中包括了在「樂器實驗」概念上對他影響甚大的吉他手雷夫.陶納(Ralph Towner)。
大衛.達林可說是在ECM匯集最多前衛、自由爵士樂大將的時期,參與了吉他手雷夫.陶納的即興創作錄音。一九九六年達林在台北談起與雷夫錄音中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作品,是一九七九年的《舊雨新知(Old Friends, New Friends)》。參與這張專輯錄製的樂手陣容十分堅強,除了負責作曲、主導音樂走向的吉他手雷夫.陶納外,曾經擔任爵士鋼琴大師比爾.伊文斯(Bill Evans)貝斯手多年的艾迪.葛梅茲(Eddie Gomez)、前衛爵士小號健將肯尼.惠勒(Kenny Wheeler)以及自由派打擊樂手麥可.迪帕斯崑(Michael DiPasqua)都堪稱是當時最活躍的自由爵士樂手。在到挪威首都奧斯陸錄製這張專輯的過程中,達林從逐步聆聽艾迪.葛梅茲與雷夫.陶納的弦樂對話中獲得許多啓發,也印證不少他在摸索大提琴即興演奏發展的實驗概念。
與艾侯展開大提琴音色冒險
雖然達林當時的音樂風格仍然如《企鵝爵士指南》Penguin Guide所評論的:「較少在旋律發展上爆發令人驚異的變化,而著重在音色質感上的追求,這種演奏在音樂結構上當然是更接近古典樂的。」,但他大提琴的獨特音色質感仍引發曼佛瑞德.艾侯全新的製作靈感,達林回憶說:「你知道,在錄音前,雷夫.陶納吿訴我,今天ECM的『頭頭』(The head of class ECM)曼佛瑞德會來聽我演奏,但我等了一整天都是看葛梅茲、迪帕斯崑他們演奏,我只好一個人在旁邊氣悶地練琴,等到正式輪到我上場錄音時,才拉了六至八個小節,曼佛瑞德與雷夫就出來叫停。」,達林模擬當時的語氣叫道:「嘿,曼佛瑞德,別這樣,我已經等了一天了,給我個機會好好演奏完一段吧!?」,達林笑著說:「接著曼佛瑞德與雷夫兩個相視大笑,雷夫才吿訴我,曼佛瑞德聽了我的大提琴聲音,想與我商談合作獨奏的可能性。」。
一九七九年十月錄製的作品Journal Octo-ber是達林首張個人獨奏專輯,其實在這張作品當中,他個人想要創造的獨特電大提琴音質與即興風格尚未完全確立,但確實已引起樂壇矚目,首先是古典樂界的《留聲機雜誌》Gramaphone以「達林創造出嶄新大提琴聲音」給予期待性的好評,接著美國權威爵士雜誌《重拍》Down Beat也以「創造出鮮活的聲音,令人期待的結果」稱呼他這種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大提琴「音色創作」。雖然同時《企鵝指南》只給予該作品差強人意的兩星評價,但對達林而言,樂評界大部分正面的回應已經足夠支持他跨出下一步,但是曼佛瑞德.艾侯卻彷彿看透達林音色實驗的未成熟,而刻意將他的下一張獨奏錄音計畫緩下來,先安排他參加許多歐陸前衛爵士樂手與現代音樂家的錄音或演出,希望能藉此刺激達林的即興創作敏感度,讓他在創作靈感上準備飽和才以獨奏面貌出發。
在製作人這樣的概念下,著名的挪威籍薩克斯風手楊.葛巴瑞克(Jan Garbarek)參與了達林第二張錄音Cycle,葛巴瑞克輕靈高亢的高音薩克斯風幾乎主導了整張專輯的走向,達林的大提琴音反倒被隱藏到背後,雖然《企鵝指南》給予這張作品較Journal October稍好的評價,但屬於達林的成熟仍未到來。
經過十二年的琢磨,獨奏作品Cello則是達林音色實驗成熟的開端,在這張作品中,他開始以一種非常自我的方式移動琴弓,並且試圖在緩慢推移所造成的殘響中尋求音高間的即興創作空間。之前十多年擔任各種演出與錄音助陣樂手累積的經驗,以及從與衆多名家合作中吸取的音樂概念,終於成功轉化成他獨奏創作的能量來源。Cello更獲得歐洲音樂刊物Die Zeit評選爲一九九三年的年度專輯。
在風格確立後錄製的獨奏作品Dark Wood是到目前爲止最能代表達林風格的深沈作品,他延續著前作Cello中的大提琴音色發展,將旋律壓抑在一種極低調卻饒富哲思性的氛圍中,持續推移弓弦造成震動與摩擦,使聆聽者沈溺於大提琴低音域的振動中,彷彿身處溫暖的湖心,不斷感受到四面八方微風吹動的波紋。
與馬友友〈巴赫無伴奏組曲〉版本對比
九六年達林在台北演出時,因八弦電大提琴意外輕微受損,導致他必須以古琴Galliano演出全場,無法以電大提琴獨奏回應本地樂迷對他在高達與文.溫德斯電影中電子大提琴音重現的要求。但他去年因應樂器狀況變化,在誠品敦南店以古琴Galliano演奏巴赫〈大提琴無伴奏組曲〉的演奏,則對本地樂迷頗有新的啓發。與華裔大提琴巨星馬友友今年集結影像、舞蹈、歌舞伎等視覺表演藝術錄製的新作品《巴赫靈感》Inspired By Bach相較,可以發現極爲有趣的對比。
在古典樂界,大提琴獨奏曲目較之小提琴要少得多,巴赫的〈大提琴無伴奏組曲〉幾乎是每個大提琴手的必練曲目,每個大提琴手自小至大不知練過多少次,馬友友與大衛.達林也是如此,但在演奏性格上仍有異同,雖然兩者常居紐約,也都自小習琴,但當古典樂迷最熟悉的〈第一號大提琴組曲〉流瀉而出時,兩者的差異性就凸顯出來了;馬友友在師事大師卡薩爾斯的深厚技巧背景下,運用手腕力道遊走旋律間隙的流暢度幾乎當世無人能及,尤其曲目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第一號大提琴組曲〉,馬友友幾乎將全付心神都空投注在情感詮釋上,因此弦音的走勢雖然繚繞在曲目本身結構周圍,但音樂質感聽起來彷彿是全新而鮮活的創作,這是馬友友對巴赫〈第一號大提琴組曲〉的特殊詮釋,「以客欺主」,明明是巴赫寫的百年的老曲,聽起來倒像是「巴赫風格」的新曲。
大衛.達林則因歷練背景與性格差異,對巴赫〈第一號大提琴組曲〉有著獨特的「類古典而非古典」詮釋。馬友友十六歲自茱莉亞學院退學轉入哈佛人類學系就讀的經歷的確對他日後超脫匠氣,自立風格有極大影響,但馬友友畢竟仍以古典樂爲思考出發根基。達林則在靑少年時期就加入爵士樂團,一直在即興音樂界發展,對巴赫〈第一號大提琴組曲〉雖然熟悉,卻沒有像馬友友那樣在大師壓力下造就的深刻音樂情感,對豪爽的達林而言,在誠品演奏這首曲子的第四小節以後,達林已經在演奏一首形似巴赫,而完全不是巴赫作品的曲子,這不是「以客欺主」,達林是將主人趕出門的「鳩佔鵲巢」。他詮釋角度也與馬友友的深刻情感不同,他以將近二十年來在大提琴音質實驗上的習慣,對巴赫〈第一號大提琴組曲〉實行了他自己的音色即興實驗。
以巴赫〈第一號大提琴組曲〉的表現看兩位大提琴手:馬友友是眞正深刻了解巴赫作曲情感的詮釋者,唯有透過馬友友的演奏,巴赫無伴奏組曲背後的情感與精神所在才能淸楚地傳達給聆樂者。而大衛.達林則透過這首經典曲目再一次地印證他大提琴音色即興的精髓:「重意不重形」。
(本刊編輯 朱中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