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的「本文象徵」(symbols in the text)與劇場功用(functions in the theatre)的相乘相加效果,牽動著演員和觀衆,値得討論。
牛古演劇團《等待三部曲》
3月13〜15日
耕莘小劇場
本文象徵與劇場功用
《等待三部曲》是三年多來牛古演劇團第四部演出作品,基本上可以視爲三個獨立的故事:第一部曲講的是一對因爲戰亂而久別重逢的老情人,在「等待」了幾經三、四十年之後,約定在一家個性飮料茶坊敍舊,兩人一方面沉緬於舊日情懷,遙想當年的豪情壯志(因爲游鴻池在劇中飾演的大明是一名飛官),另一方面亦感嘆時光的稍縱即逝,因爲明天他們又即將分別;人的一生有幾個三、四十年,堪能如此聚散離合,動如參商!
在這一部曲的劇場呈現當中,有一個同時牽動著演員和觀衆的問題,値得提出來討論:角色的「文本象徵」(symbols in the text)與「劇場功用」(functions in the theatre)。根據編導鍾雲鵬的說法(參見節目第二頁〈劇目簡介〉),他欲以男人/女人、年輕/年老二元對立的隱喩,來襯托出這一部曲三組角色(那一對憶往的老戀人、經營個性飮料茶坊的年輕小倆口、一對戲劇進行中才加入的中年男女顧客)的戲劇張力與性格衝突,這裡頭有編導對於不同年齡層情感的觀察角度與表達方式:年輕的甜蜜打鬧、中年的沉穩含蓄、年邁的重溫舊夢,將之並置於同一舞台上,確有相乘相加的文本象徵效果。然而,經過劇場元素的化學作用之後,情況並不如想見中的樂觀周延,由於主戲都在那對老人的身上,觀衆自然而然會把目光聚焦於此,但是對於身處舞台後左方(back left stage,以演員的方向而論)的年輕小倆口而言,除了令人覺得尾大不掉,亦淸楚地感到兩位演員因爲無戲而尷尬於台上,雖然他們拼命地「找事情」做,或是壓低音量講悄悄話,卻於事無補;同樣的狀態亦發生在那一對中年男女身上。
姑且不論觀衆究竟能夠在「只有一次,不能重來」的看戲經驗中(除非買票再看一次,但是這一種觀衆少之又少),捕捉多少交疊呈現的象徵喩意,因爲「經歷疊疊層層意義網絡的交互作用……作品的戲劇意義,都無法被鎖定成一個簡單的詮釋」(參見節目單第二頁〈劇目簡介〉)。我認爲演員畢竟未受過「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Stanislavski's acting system)的訓練,若不能在舞台上擬真、自然地生活,那麼愈模擬,只有愈令人感到做作,沒有達到角色在劇場中的應有功能。對此,我不得不注意在節目單第五頁〈導演感言〉裡頭,編導鍾雲鵬留下了一段話,這其實也是劇中角色(第三部曲中的火車站票員,莊嘉榮飾)的一段台詞:「有些事情是很容易明白的,即使什麼都不說/有些事情是不容易明白的,即使說了一堆/說的太多,太明白,總是令人不耐/但是,什麼都不說,誰又承受的了呢?/你說,誰對,誰錯呢?」他很聰明而謹愼地替觀衆騰出了詮釋的空間,但又犬儒式地後設(後限)了評論者的批評信度,留下了一柄語意晦澀、模稜矛盾的單刀雙刃。面對這柄利可封喉的匕首,我只有握住把柄,小心翼翼地以「庖丁解牛」爲師,繼續從事「抽絲剝繭」(不敢說「遊刃有餘」)的勾當!
哲學性的語言與快取記憶
第二部曲則是兩個學美術的大學女同窗,相約每年見一次面,因爲志趣執著的不同而漸行漸遠,艾美(張瑜琦飾)耽於自己的創作理想,遠離塵市,居住在臨近燈塔的海邊;莉娜(王慧鈴飾)則是踏入了脚步變幻速度倏疾的廣吿圈;見面只是爲了「等待」一個男人(在劇中從未出現)。這個「等待」迥異於第一部曲的「等待」,後者發生於戲劇進行之前,而第二部所呈現的正是「等待」本身;這也就是說,在等待當中,艾美和莉娜必須「做點事」或「說點話」,兩人的對話從原本的寒喧,到打啞迷,到嫉妒猜疑,到眞相大白,到爭執,到平撫情緒,整個對話衝突能量是直線上昇的。
因此,這一部曲使用的語言特色,便成了我們第二個可以注意的問題。從主觀來猜測,也許是編導鍾雲鵬爲適應劇中兩位大學畢業生的角色而塑造的語言型態,也許是他不經意(或甚至於刻意)地流露出平日思考性語言,使得這一整段的對話進行充斥了語意繁複的指涉向度,多重象徵的語言載體,是一種「哲學性的語言」,詭辯的、文藝腔的、知識分子式的、非日常生活式的,幾乎有點「書齋劇」的味道。據知演員最初拿到劇本台詞時,也都覺得很難進入劇本,揣摩角色的性格定位。這依舊是角色的「文本象徵」與「劇場功用」相互扞格的問題:首先是「角色」這個劇場元素被平板化了,因爲兩個角色的語言大多是前述所謂「哲學性的語言」,基調太相近,性格差異沒有被區隔出來。其次是觀衆的「快取記憶」(cache memory),可能無法趕上快速進行且富有喩意的對話交鋒,因爲觀衆單一且唯一的看戲經驗,絕對無法與導演苦口婆心的講解及演員辛勤重複的排練相提並論;我關心的問題則是,編導苦心孤詣所營造出來的意象、象徵,會不會在新台幣三百元、九十分鐘裡頭被輕易地消費掉了?
主題與變奏
在編導鍾雲鵬的調配之下,三部曲之間似乎存在著若有似無的曖昧關係,主要是第三部曲收尾收得有技巧。這一段對話發生在某一小車站,浪子(張瑜琦飾)和售票員(莊嘉榮飾)之間,浪子正「等待」著當天另一個地點即將和別人舉行婚禮的戀人;原本售票員和浪子之間只是陌路人的關係(頂多只有買賣車票,詢問回答的關係而已),卻也因爲「等待」中,總要找點事做、說點話。售票員就像個解夢人,每天在車站看著形形色色的旅人,手中握有一副算命的撲克牌。浪子則正處於感情的十字路口,迷惘徬徨;兩人經由撲克牌算命而慢慢熟絡,對話也從一開始的有一搭、沒一搭,話題逐漸有了焦點。就在售票員按牌面說出浪子感情瓶頸,劇情豁然開朗之際,第一部曲的老情人出現了,買了兩張到「機坪」的車票,圓續他未竟的夢;第二部曲莉娜出現了,買了一張到「燈塔」的車票,和她等待中的男人碰頭;而浪子則買了一張到「梅州」(編導杜撰的地名)的車票,去參加婚禮,再見戀人一面。
我想很多人在學習數學或參加智力測驗的時候,常常會遇到一種排列組合的問題:二度空間裡,橫線十條與直線十條,均垂直相交,請問其中可以算出有幾個矩形?答案是兩千零二十五個,當然,其中有許多矩形會有若干交疊的部分。同樣地,我們也可以看到《等待三部曲》之間共同的主題與力度不同的變奏,「他們等待著自己的情人,等待著已經老去的容顔,等待著理想的實現,等待著彼此的秘密被揭露」(參見節目單第二頁〈劇目簡介〉),「等待」成了一種心情上的期盼與釋懷,也成戲劇進行的觸媒與動力。至於變奏,就舉三部曲都出現的女演員張瑜琦與王慧鈴爲例,按照人物表,張瑜琦分別飾演服務生、艾美、浪子,由於服裝的改變與表現方式的刻意區隔,觀衆基本上可以淸楚看到三個不同角色,並區分出三部曲;而王慧鈴從頭到尾都飾演莉娜,這又會讓觀衆錯認這三部曲在某些地方是連戲的,造成角色、服裝、性別(因爲第三部曲中,張瑜琦似乎是女扮男裝)等不同符號系統的混淆,導致錯亂,產生歧義。
再一次低吟售票員那段看似置身事外,卻又咄咄逼人的台詞,還是令人不寒而凜!包括劇本台詞、〈劇目簡介〉、〈導演感言〉,甚至本篇劇評,都有容易明白與不容易明白的部分,或許你已感不耐,但我又不得不說。也許你的「矩形」和我的「矩形」,或涇渭分明,或部分交疊,或完全契合,又或相互包容,誰知道呢?
文字|于善祿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