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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小國旗,一把烏茲衝鋒槍,台灣的「攘外安內」新面貌。(許斌 攝)
戲劇 演出評論/戲劇

笑看哀樂家園

評《三人行不行IV──長期玩命》

和甫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義大利喜劇奇才達理歐.福一樣,李國修擅以戲謔的角度來觀察社會。然而,除了嘲弄與感歎之外,觀衆哄堂大笑,散戲之後,編導者爲他們留下的是改變社會的信心?還是無奈與恐懼?

和甫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義大利喜劇奇才達理歐.福一樣,李國修擅以戲謔的角度來觀察社會。然而,除了嘲弄與感歎之外,觀衆哄堂大笑,散戲之後,編導者爲他們留下的是改變社會的信心?還是無奈與恐懼?

屛風表演班《三人行不行之長期玩命》

86年10月4〜19日

台北市社敎館

一笑泯恩仇

義大利劇場奇才達理歐.福(Dario Fo)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其實不僅對他個人是一項意外,對於幾乎全世界劇場界都是一個意料之外的驚喜。而在台灣,李國修之獲得國家文藝獎,對於本地劇場界或許也有相當的衝擊。姑且先不論兩人在各自文化範疇的成就評價,除了獲獎之外,兩者確實有一個相當有趣、也値得討論的類似之處──對自己所處社會、對周遭一般人群的關注,並且兩人同樣都以戲謔的角度或觀察、或嘲弄、或寬憫人事種種。不同的是,達理歐有著強烈的政治理念(左派──從早期的共產主義到近來的無政府主義傾向),而李國修則慣常以相當戒愼的態度面對政治問題。因此,不同於達理歐批判性強烈、批判對象鮮明可辨的風格,李國修的作品偏向以嬉笑怒罵或感傷,將所有喜怨憂懼泯之一笑。屛風九七年末新作《三人行不行IV──長期玩命》,就非常明確地反映出這樣的風格趨向。

以兩個親家關係的家族和周遭人群的故事爲主軸,《三人行不行IV──長期玩命》從本地的一些「怪異」現象(房地產市場、移民風潮、KTV文化、職棒異象、新舊價値衝突、台灣歷史解讀的爭議、不安的社會與政治景象等)切入,以戰爭(廢墟台灣)的意象描繪一個充滿危機、充滿不安騷動、卻也充滿活力的社會。此外,《三》劇的意圖不僅止於此。從一開始的三人離開城市、走向海邊,到劇終再度離開城市、重回田園,《三》劇似乎還想暗喩兩岸三地的分合關係與情結(這一點也見諸劇中多個複雜交錯的三人關係,和劇中三個代表兩岸三地領導者的卡通造型人偶),試圖從本地的觀點及現象出發,進而省視台灣在華人圈中的定位問題。

常民素材影射社會政治

就題材內容來看,《三》劇可以看出屛風與李國修一向堅持平民觀點的創作理念,以實實在在的市民生活與感情作爲創作的重心與關懷的重點,從個人生命一些瑣碎的細節,對整體的社會政治加以影射嘲弄。除了對白中的直接指涉之外(如對社會治安的不安、移民風潮、職棒賭博、對政府的批評),郭家關於變賣祖產的爭執,不能不讓人想起近來關於古蹟保護和經濟發展的爭議,郭家大伯的記憶錯亂與悲情,也隱含對本地歷史解讀問題(「認識台灣」敎科書)的譏諷,KTV的幾個場景、一場消防演習、槍擊事件,都十分明白地指陳台灣社會的文化生活與公共安全方面的問題。

編導李國修在這些素材的處理上,確有其過人之處,但另一方面,卻也因爲過於熟練而缺乏新意。從戲劇情境的營造(郭家一家人在吃飯時,因爲空間位置的變化和對話而混亂了飯碗的歸屬;機場巧遇日本觀光團一景,巧妙地描繪出台灣人在面對日本和自身歷史時的尷尬)、語言的趣味(各種不同語言/方言之間的隔閡與趣味,一方面描繪台灣文化的多元,另一方面卻也暗喩這個社會人事變遷的根源;藉由Larry、Jerry、Mary這些發音相近的英文名字,以及Jerry和Gary的混淆,說明台灣在接受外來文化時的錯亂)、道具的運用(裝在高爾夫球袋裡的槍枝,混亂不知歸屬的飯碗,戰爭場景與煙火的幻燈片互相對照,巨幅的日本國旗與郭父手中的靑天白日旗)、舞台空間的利用(以不斷流動的換景,暗合社會的變遷與移民的流動;利用KTV包廂的區隔,製造誤解和喜劇可能)、悲喜交織的情境(郭家大伯對於本地歷史悲情的敍述,廢墟中的胡言亂語),李國修的創作手法多半不脫過去使用的範圍,不免讓人有技窮之感。並且在這些素材的處理上,《三》劇也稍嫌混亂,一方面各個線索之間的連接一直到接近中段時才逐漸澄淸,另一方面,事件的安排與相互呼應、角色的更易方面都有可議之處。例如以小鄧的電影夢帶出戰爭場景,似乎模糊了現實與夢魘之間的區別,或者劇終三人在舞蹈排演的舞台上重逢一段,都因爲缺少發展的過程而顯得造作,與前後場景的關係、與角色發展的過程都有銜接上的問題。

營造角色與人際的缺憾

就屛風過去的製作來看,戲劇情境一直是著力強調的重點,角色的塑造和彼此關係的處理始終是個弱點,《三》劇也不例外。劇中各個角色,多半只是台北這個號稱國際都市中的人物取樣,其個人特質相當模糊、也趨於淺薄(尤其是劇中幾個女性角色)。在人際關係(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三角關係)的處理上,編導者也主要著力在誤解、錯亂這些喜劇因素的營造,而非情感的深度或合理性,以致劇中「談情說愛」的場景顯得尶尬,與其他場景也有風格銜接上的問題。在五個演員所扮演的十多個角色中,令人印象最爲深刻的是郭家大伯一角──一個可笑卻又可憐的古怪老頭。不僅角色本身的特質饒富趣味,而且他在變賣祖產和堅持留下、在回憶與現實之間的錯亂,其實正具體而微地表現了台灣當代關於認同、關於未來的一些迷惑。郭家兩兄弟關係的處理,也是劇中在角色營造方面較爲成功的例子。但就整體看來,角色方面仍是《三》劇較弱的一環。

就舞台視覺的部分來看,舞台、服裝、與角色造型頗能表現出本地某種俗豔、華麗但粗糙的風格,相對而言,幻燈片的部分則顯得過於寫實,與舞台、服裝的風格不太一致。

《三》劇所描繪的台灣社會,對於本地的觀眾自然並不陌生,編導者只是將這個社會中的一些「怪異現象」片段加以串連,接成一個接一個的喜劇情境,逐步推向「廢墟台灣」的高潮,並且以前後幾段回歸自然的象徵,試圖建構起在「長期玩命」之外的希望。但如同前文所提及的李國修對於政治的態度,和他與達理歐的理念差異,《三》劇對於這些素材的處理,多半僅止於嘲弄與感嘆,或者以「免驚,大家鬥陣來玩命」的犬儒態度面對。當然,我們可以看出編導者對於本地風土人物的強烈情感,「長期玩命」或許也眞是求生所必須,並不涉及道德上的高低評斷,但在笑聲之餘,筆者卻也不能不考慮到開懷大笑的責任問題,也就是政治性的問題。

或許多數的觀眾和劇中人物一樣,只求在自己的生活圈中能有一塊淸淨之地(如劇場之於李國修、如溫哥華之於移民者、如劇中的預售屋和藍天白雲之於無殼蝸牛),在想像中嘲弄那些「經國濟世」的大人物,或者在疲累的時候下鄕下海尋求安慰,但誰該爲劇中的戰爭和廢墟負責?誰該爲這個人人被迫玩命的社會負責?我們是不是整個共犯結構中的一份子?在選擇完成自我的同時,我們是否也犠牲了許多改變的契機?這樣的一齣戲,會不會和許多call-in節目一樣,只是開放了一個宣洩的管道,卻無法引發更嚴肅的省思與討論?創作者的觀察、扮演是否可能完全沒有任何政治意識或責任的問題?

在嬉笑怒罵之外

不僅是《三》劇,其實本地對於這樣的問題一直缺少較有系統的探討──無論是在創作或批評上。而筆者之所以特別提出,也是基於對社會現象的一點省思。簡言之,如以近年來的一些流行曲調或用語(「向前走,蝦米都不驚」、「愛拼才會贏」、「中共大、也沒有我老子大」)、或者各種call-in節目與政治評論節目,和社會發展實況並列來看,這種玩命的生活理念(無論是開懷地大笑或怒罵發洩)究竟能對本地的未來有多少好處,似乎還有待斟酌。因此,《三》劇在這一方面的問題,同時也提出了一些値得思量的疑慮。

從這個觀點來看,劇中最具政治批判性的、也頗能撼動人心的部分,卻是僅有的悲情場景──戰爭爆發之後,郭父在機場的守候,和郭家三個老人在廢墟中的重逢。藉由這些場景,《三》劇確實描繪了深藏在台灣百姓心底的恐懼,而這種恐懼或許比笑聲更能發人深思。

屛風表演班這些年來在票房上的成功,劇團創作者的平民性格其實是相當重要的一個因素;不論在素材的選擇與處理上,李國修確實頗能掌握到這個社會的脈動與心理狀態,在本地的劇場界爲你我身邊的平凡人物發聲。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一點似乎也是劇團創作者應該思量的部分:身爲代言人的責任問題。創作者個人明白自己的未來方向,在對社會現象的針砭上,似乎也應該多給觀眾一種較明確的責任感、個人可以改變社會的信心、或者討論對話的空間──就如同達理歐的劇場作品。

那麼,或許我們眞的可以避免廢墟的惡夢成眞。

 

文字|陳正熙  國立國光劇校戲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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