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姚先生不媚流俗、不求現實名利的精神價値,是我們希望在任何形式的紀念活動中加以留存、記錄(記憶),以供後來者追念的目標,那麼我們就應該以同樣的堅持自我期許,以同樣嚴肅的態度、不計私利或個人情感地對姚先生的創作與理論加以檢視,或許這才是對他最好的「紀念」方式。
「紀念硏討會」的政治性
從一個非常「政治」的角度來看,類似「某某紀念硏討會」的活動,或所謂「紀念專集」的編纂,多半都是一個「書寫權」或「解釋權」的議題,也就是正統傳承的議題(究竟誰代表正統,誰擁有最後的詮釋權),眞正的理性思辯或討論反而經常成爲次要。尤其在傳統「爲先人諱」的想法牽制之下,紀念活動之流於形式、或缺乏實質的論辯意義,幾乎就是無可避免的事。筆者提出這樣的說法,不在否定私人情感關係的價値或正當性,而在試圖指出這種紀念活動的弔詭之處:在試圖以懷念的姿態肯定逝者、表現寬恕的同時,某種背叛的、掠奪的、否定(思辯價値)的鬼魅卻也隱隱浮現。這種鬼魅表現在外的,便是批判性的薄弱、和對私人關係(記憶)的反覆回歸。
由國立藝術學院所主辦的「姚一葦先生逝世週年紀念硏討會」,便是一個相當明顯的例子:在姚先生逝世一週年之後,我們所聽到、看到的仍然是滿溢私人情緖的語言與姿態,也還是看不到對一個歷史人物、或一個文學現象的深入探討或歸納整理。
就筆者所參與的部分(下午的場次,以姚一葦先生的戲劇著述爲主題)來看,雖名之爲公開,但會場中卻充滿一種私密的、同一族裔情感聯繫的氣氛。從主持人到發言者(包括論文發表及講評人、和台下的觀衆),許多人經常在提出論述之前,先「簡單」描述一段個人與姚先生(老師)的私人關係(包括私人情誼、工作上的合作、持續的支持和共同分享的歷史情境)。除了提出私人記憶以符「紀念」的名目外,其實這些回憶的用意,或許也在藉以確定發言者個人的書寫/詮釋位置(不僅在這次的硏討會上,更是在本地的劇場界裡),爲自己的創作/論述背書。這種私人關係的本身,自有其無法取代的情感、或甚至歷史性的參考價値,但對於學術硏討和理性思辯的價値,則實在有待商榷。與此相應的,便是硏討會主體──論文及講評──之缺乏批判性與討論的可能。
闡述多於評論
在當天針對姚先生的劇場著述所提出的論文中,除了紀蔚然敎授所提出的一篇有較爲明白的批評論點之外,其他作者的文章多僅限於對其作品的闡述、而非評論,或甚且在情感上親身涉入,而忘了身爲批評者的角色與責任。
陳傳興敎授對於姚先生晚期作品《X小姐》所提出的,一篇以傅科爲主(關於監獄、醫療體制的處罰禁制)兼帶有認識論、心理分析的導讀文章,對《X小姐》進行綿密的文本分析,卻在交錯繁複的文理中失去對劇作本身的評論意義;蔣維國敎授的論文,以「倘佯於現代的『前衛』與傳統的『本位』之間」做爲結語(也同時是起點),雖然意在肯定姚先生之不從流俗、不忘根本及自我鞭策,也或許頗能掌握姚先生的治學及生活態度,卻因爲缺乏實質的論證(如姚先生對於現代意識的掌握,除了文中所提出的引用現代形式和對於封建傳統的質疑外,是否還有其他面向?姚先生對於當代文化論述的理解及態度,究竟是因爲有所堅持而不致迷失,或者根本從未進入這些論述的核心?)而顯得空泛,並且讓人有「時空錯亂」的感覺(其文章標題及內容重點,讓人不禁懷疑:姚先生是否爲最後一個「中學爲體、西學爲用」論者?);林國源敎授的論文,則更像是一篇關於《詩學》硏究的資料索引,對於姚先生如何以其《詩學》硏究「開拓古典美學硏究」、建立典範、或個人獨創的美學批評體系,則完全未有論及,至於以「典範在夙昔」、「不廢江河萬古流」之類的「官樣」字眼總結姚先生的學術境界,一方面完全混淆了私人情感與學術道德的界線,另一方面卻也明白地印證筆者在文章開頭所提出的觀點──關於正統與詮釋權的問題。林敎授的文章,除了(試圖)確立姚先生在本地劇場美學硏究領域中的正統位置外,論文(及宣讀過程)中不時帶到的師生關係,卻也很難不讓人有其他的聯想。
紀蔚然敎授所提出的論文,是唯一有較爲明確的批評觀點,並且以較具實質的論證描繪出姚先生對人文主義和傳統美學的執著、脫離刻板意識宰制的努力,及其面對現代意識/議題時的困惑與「詞窮」。但紀敎授的論文有一個明顯的弱點:過於強調創作形式與內容的文本分析,卻忽略了歷史條件的影響(這之所以黃建業敎授會對於紀文,提出忽略了姚先生令人動容的人文精神的批評──雖然這樣的批評,其實也是對創作/歷史條件關係的另一種誤解。)因此,筆者無法同意紀敎授所言,姚先生的政治經歷與其創作的關係並不重要的觀點。如姚先生在《重新開始》劇中對於後現代文化論述的批判,之所以讓人感覺虛浮薄弱,就在於他過於堅持(傳統意義下的)文本或所謂人文/人本的絕對價値,而忽略了後現代歷史條件與文化論述的密切關係,將後現代文化情境的政治性誤解爲「無可分辨」的混沌棄絕。
散漫的即席回應
除了論文本身的缺陷之外,當天講評者及觀衆的發言也令人十分失望。對於論文的講評和提問,或者是流於私人情感的陳述(如賴聲川敎授對蔣文的講評)、或者是不知所以的嘻笑嘲諷(如楊澤對陳文的講評)、或者是盲目的崇拜(如某觀衆)、或者是因歷史條件謬誤所導致的誤解(如黃美序敎授對紀文所提出,關於姚先生的創作條件的補充)、又或者是自陷於語言/邏輯論述的迷障(如廖仁義敎授對林文的講評),不僅未能對論文本身提出有意義的質疑或補充,更甚者是背棄了學術硏討的嚴肅意義、和記憶(不論是個人的、集體的、情感的、或智性的)的深刻價値,徒有紀念之名,卻任由背叛的、掠奪的、否定(思辯價値)的鬼魅在稍嫌陰暗沈悶的會場中流動。
如果將這些論文與講評討論品質的種種問題,放在「詮釋權」或「正統」的脈絡中檢視,其實具體而微地描繪出台灣劇場界的諸多問題,這其中包括門派的建立與傳承、劇場勢力範圍與資源的分配,以至於學術硏究的整體質量。簡言之,這是一些政治性的議題,但在本地的劇場界裡,政治性的議題始終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姑先不論會議的學術或紀念價値,「姚一葦先生逝世週年紀念硏討會」其實正好提供了一個省思檢討這些問題的機會。
在本地當代劇場的發展中,姚一葦先生以其等身的著作,確實建立了一個値得嚴肅探討的「傳統」,同時也是一個値得深究的「文化現象」(由衆多弟子所形成的門派?)。姚先生在劇本創作方面所累積的成果,尤其是對於文本的經營,依舊讓許多新一輩的創作者汗顏;他在理論方面的深厚基礎與成就,也還少有能超越者。對在他身後繼續從事創作硏究的我們,唯一有利的條件是我們所處的歷史時空、和前人累積的成果,讓我們的追隨、超越、批判、顚覆有所依據。如果姚先生不媚流俗、不求現實名利的精神價値,是我們希望在任何形式的紀念活動中加以留存、記錄(記憶),以供後來者追念的目標,那麼我們就應該以同樣的堅持自我期許,以同樣嚴肅的態度、不計私利或個人情感地對姚先生的創作與理論加以檢視,或許這才是對他最好的「紀念」方式。
就如德國當代劇場工作者漢納.穆勒(Heiner Muller)對於現代劇場大師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態度一樣:「利用布萊希特而不對他加以批判,才是對他的背叛。(It's treason to use Brecht without criticizing him.)」
文字|陳正熙 國光藝校劇場藝術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