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紀錄片在歷史與政治的檢討上或有不足,然而對台灣早期舞蹈史感到陌生的人來說,卻可以親睹前輩舞蹈家對早年舞蹈敎育的辛苦耕耘。
人物傳記電影的拍攝,大抵以人物的遭遇、情感,配合上大環境的變遷,經緯出一個動人的影像紀錄。電影導演黃玉珊拍攝的《海燕─蔡瑞月之舞》記錄了台灣前輩舞蹈家蔡瑞月一生遭遇的重大事件、她面對事件的心情與影響,另外,還將當時記錄舞蹈演出的舊影片剪接進去。以結構而言,這部影片具備了淸楚的輪廓。
假如我是一隻海燕
永遠也不會害怕
也不會憂愁
我愛在暴風雨中翱翔
剪破一個又一個巨浪
影片的序幕,是這首旣詠舞也抒情的詩《假如我是一隻海燕》,配上舞姿剪影動畫,安靜開場。詩的作者即是三〇年代與詩人覃子豪齊名的學者──雷石楡,他也是蔡瑞月的丈夫。然而,蔡瑞月生命中最大的磨難恰是與摯愛的丈夫別離。
一九四八年,也就在他們婚後兩年,某天傍晚雷石楡出門散步購物,竟一去不返。神祕的失蹤一如白色恐怖其他案例,罪證、申辯、探視都付之闕如,蔡瑞月經多方打聽下才知道雷被情治單位捕,逃過一死的雷卻逃不出被逮逐離境的命運。一直到遞解出境前在基隆港口,蔡瑞月才見到丈夫一面。「若不是因爲襁褓中的孩子,我多麼想跟著雷石楡一起放逐離開。」影片中扮演蔡瑞月的年輕女演員,木然立於港邊眼睁睁看著船隻消失。
隨後蔡瑞月在牢獄中度過兩年、釋放之後仍遭監控,每月必到警局報吿所有起居事宜。
需要更全面的史觀
這些過程導演以旁白敍述,演員扮演建構當時情境。至於雷石楡的確切罪狀、蔡瑞月以什麼罪名入獄?當時是模糊的,現今導演儘可以大力求證,做更進一步的追蹤澄淸,可惜我們並沒有從影片中看到導演安排關鍵人物說事件,只有像魏子雲這樣所謂「當事者好友」的旁觀說法而已。
不過,像蔡瑞月這樣一位舞蹈家,也可能因爲性格單純、不善言語,或將所有幽怨深埋心中轉向藝術寄託,而不願對當時的政治事件多所回憶與描述。一如她的學生在影片中所言,不知道當時老師背負了巨大的痛苦與壓迫,方淑華與胡渝生說:「跟老師學舞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她讓我們覺得跳舞很美、很愉快。」
影片放映之後,蔡瑞月感慨哽咽地表示,應該讓雷石楡說說心裡的話,導演遺憾地說明,由於雷於九六年冬天去世,想再請他親自談及往事已經來不及了。雷的老友魏子雲也說,九〇年他回大陸第一次與雷重逢,雷恍恍然地不敢多說什麼,對於往事,魏還以爲他都忘了;九六年再次見面,魏和他交談才知道雷「什麼都記得淸淸楚楚的。」
對於觀衆來說,白色恐怖對蔡瑞月情感層面的影響比較容易感受,但是對事件的始末要有客觀的了解,就必須期待更多資料的蒐集了。
仍留下疑問的謎
風靜了 浪平了
我在晴朗的高空
細細地玩賞
形形色色的大地
蒼蒼茫茫的海洋
黑白影片中出現台灣四、五〇年代的火車站,女子挽起髮髻、面無表情地碎步趕火車──蔡瑞月當時在全省共有六個舞蹈社,她常常得搭火車趕赴各地送敎材、授課。我們看到火車上演員安靜的面容望向車窗外,或許導演想要呈現的是人物心底的無奈與悲哀,但是這卻非空洞的眼神可以傳達的。
導演在影片裡將數十年前蔡瑞月舞蹈片段的紀錄影帶剪接進去,透過老舊發黃的超八釐米影片,我們看到年輕的蔡瑞月富朝氣的身體、活撥欣然的眉眼。在老片子吱吱作響的放映聲伴隨下,每一個動作的串連、每一件舞衣的造型、每一場演出的搭配與情況,一一入目,所謂的「歷史感」,大概就是在這種無法以扮演去還原的眞實中產生的吧?
若說生別離是蔡瑞月的苦難,那麼盡情跳舞就是她最快樂的事了!然而,苦難沒有讓她離開家園,她卻因爲舞作《龍宮奇緣》的事件而出走異鄕。
一九八〇年,音樂家馬思聰致贈所譜樂曲《龍宮奇緣》給蔡瑞月編作舞劇。由於編制浩大,當時文化工作會(簡稱文工會)便要求蔡瑞月與國家所屬機構合作,因此不顧她已獨力完成的排練一段落,強力安排國立藝專舞蹈系也加入排演。慢慢地,這齣原本由蔡瑞月主導的舞劇,轉而由藝專全部取代,包括排練指導與演出。最後,蔡瑞月向文工會提出條件交換,她願意退出排練,但必須保留由獨子雷大鵬擔綱演出的原議。沒想到連這樣的底線也沒有被採納,演出前最後一次記者會,沒有通知蔡瑞月,報上也隻字未提她是原始編舞者,至此,整個《龍宮奇緣》的演出,她算是被迫退出了。
這個事件導演以追溯的方式,採訪各當事者的說法。蕭渥廷(蔡瑞月之媳)在影片中以她的觀點陳述當年事件的經過;當時文工會總幹事張法鶴也只就當時政府的文化工作策略作簡單的陳述,並沒有解釋爲什麼要蔡瑞月退出整個製作?另外,關鍵人之一的馬思聰(現已謝世)當時因爲事涉敏感,沒有爲自己的作品歸屬作出明確的決定,演出前的記者會卻仍然出席,但這個盲點導演亦未進一步追蹤揭謎,留下疑問在觀眾心中。
展現人物的眞實面貌
而且我愛戀著海島
海島的自然那麼美麗
而且那麼多浪花 那麼多風雨
還有啊!太陽用多彩的光芒
把它浮雕在
白雲綠水之間
黃玉珊在九六年申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獲得二十四萬元正式開拍之前,曾在九五年趁受邀至澳洲講課之便,以Hi—8錄影機拍攝蔡瑞月與雷大鵬在澳洲的家居生活,此時距蔡瑞月去國已十三年之久。蒼蒼白髮、素樸容貌,不過是尋常老人,然而當她與雷大鵬在布里斯本的海邊對跳舞步,輕靈的動作、滿足的笑顔,再不講究的錄影機,都能攝錄一隻海燕飛翔的翦翦丰姿,雖然風華易逝,熱愛舞蹈的情感卻足以超越肉體的限制傳達給觀衆。這段Hi—8錄影是整部影片的結尾,卻也是最能展現主角眞實樣貌的一幕。
這部影片的拍攝發端,是由舞蹈空間負責人平珩導演的建議,記錄女性藝術家蔡瑞月生平。而導演又恰巧在九四年時,拍攝了蕭渥廷爲抗議政府將拆除蔡瑞月時年授舞的「中華舞蹈社」老房子,在風雨中將自己懸吊空中的抗爭鏡頭。從這裡,影片將時間延伸至數十年前、空間拓展至海外,意外地整理歸結出一位舞蹈家的成長與南徙。而這樣的紀錄,在歷史與政治的檢討上或有不足,然而對台灣早期舞蹈史感到陌生的人來說,卻可以親睹前輩舞蹈家對早年舞蹈敎育的辛苦耕耘。
(本刊編輯 蔡依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