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劇中關於旅程、夢魘、追尋溫暖擁抱的希望的這些主題,和都會邊緣的敍述情境,在當代的戲劇文本中並不少見,編導的敍事基本上也依循著一些成規。但編導在處理這些習見的主題時,不僅技巧相當純熟、充滿巧思,並且相當有效掌握了動靜場景之間的穿挿與呼應,創造出溫柔與粗糙並置對比的趣味。
日本新宿梁山泊《夜之一族》
87年6月5〜7日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廳
一段幽暗、漫長幾無盡頭的地下通道,一個不斷說著「請不要在意」的神秘雨傘客、一個莫名其妙被派駐在這裡、疲憊不堪的年輕人,遙遠的拉罐聲音和女子的歌聲……一個曾是自衛隊員的男人也被派到這裡守衛,在他的解讀之下,原來那神秘的拉罐聲就是已近失傳的「摩斯電碼」,發出電碼的人在問:「有人在嘛?還活著嘛?」。或許是爲了躱開地下通道的幽暗封閉,或許是某種生命慾望被挑起,在男人的慫恿之下,兩人決定前去追尋發出電碼的源頭──或許是一個亟待救援的失落者。
他們在城市的路上走著,穿過夜裡的生命百態:變性人家庭、美麗人妖的歌舞秀場、因爲酒精和怨恨而爛醉的妓女、企圖藉由速度將生命變成星星的飆車族、和妖艷的月下美女。他們終於來到一棟詭異的公寓,公寓管理員夫妻正爲那神秘的拉罐聲、不斷湧入的自殺者、和一群同樣深受其苦的房客的抱怨所苦。年輕人和男人敲擊咖啡罐以回應神秘的電碼,卻引來管理員夫妻的追打和囚禁,幸得一神秘女子的解救而得以脫身。
原來這神秘女子就是那發出電碼的人,但她卻一再抗拒兩人建立溝通的哀求,一再逃離步步逼近的情感聯繫。年輕人終於無法承受男人與女子之間的悲傷而崩潰,醒來時卻又回到了幽暗的地下通道,在恍惚之間拾起身邊的咖啡空罐,繼續敲擊著以抗拒濃郁的夜寒與孤寂……
邊緣特質營造神秘氛圍
在日本新宿梁山泊劇團的《夜之一族》劇中,生命的存在繫於將「有人在嘛?還活著嘛?」、和「我在這裡,活著。雖然有點疲勞,但確實活著。」的問答相連,讓發出摩斯電碼的兩方在夜裡相遇相惜。藉由一段夢魘般的尋覓旅程,我們被帶進一個似眞似假的「邊緣」世界,尋找聯繫彼此的線索,尋找抵抗夜寒的溫暖擁抱。
從神秘的雨傘客自觀衆席中帶出敍述者(以中文敍述劇情大綱)開始,在整個夜巡的過程中,《夜》劇的戲劇氛圍不僅充滿神秘性,同時又表現出一種奇異的美感、和眞實的生命感。神秘的氣氛自然源自故事及人物的邊緣特質(與觀看者的社會與美學距離),奇異的美感和眞實的生命感則來自溫柔與粗糙的並置對比──包括編導的敍事與編排、演員的表演方式、以至於舞台意象的構成,而這也就是《夜》劇的魅力所在。
動靜穿揷與糙柔對比
《夜》劇中關於旅程、夢魘、追尋溫暖擁抱的希望的這些主題(motif),和都會邊緣的敍述情境,在當代的戲劇文本中並不少見,編導的敍事基本上也依循著一些成規:以雨傘客和月下美人(老婦)的穿挿塑造神秘的氛圍,以黝暗的地下通道暗喩夢魘的情境,以曖昧的線索(如拉罐聲、和咖啡空罐)將主人翁(年輕人與男人)與觀衆一步步帶進虛擬的想像世界,以公寓管理員夫妻和一群邊緣角色的介入製造曲折。但編導在處理這些習見的主題時,不僅技巧相當純熟、充滿巧思(包括轉場的一些設計──如以月下美女帶進悲苦的妓女),使得整個節奏十分流暢,並且相當有效地掌握了動靜場景(節奏與情感狀態)之間的穿揷與呼應,創造出前述所謂溫柔與粗糙並置對比的趣味。例如在管理員夫妻無奈悲傷的守候之後,就緊接著公寓房間裡的混亂(年輕人與男人的被囚、房客的抱怨、管理員的慌亂);或者如飆車族的兩段過場:以第一場「變成星星」的狂飆不羈,相對於第二場因爲機車抛錨而突發的荒謬趣味。最明白的一個例子就是年輕人與男子在公寓屋頂跳舞一景:一段認眞優雅的《波麗露》舞,卻惹來管理員與房客的圍毆,後者的動作甚至被逐漸融入舞蹈本身;兩人終於被擊倒在地之後,雖然繼續掙扎著舞動,原本優雅的舞姿卻已經扭曲成可笑的蠕動。
《夜》劇演員的表演,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運用大量「電視鬧劇」的表現方式──如一群工人在地下通道拉扯繩索、年輕人不支倒地的一段,如變性人的家庭糾紛,如管理員的跳躍馬力歐(電動玩具人物),如妓女在站牌旁借酒裝瘋的一段,如衆房客在房間內喧鬧不休和圍毆兩人的段落。這些誇張的肢體(和聲音)表現,不僅製造笑果、拉近與觀看者的距離(藉由大衆熟悉的形式),也相當眞實地傳達出隱匿在文明表象下的粗暴內涵;再藉由與一些抒情的片段(如男人與女子最後的隔門對談,如妓女的泣訴)的穿揷,不僅更強烈地表現出溫柔與粗糙對比的意趣,並且十分精確地描繪出都會生命的眞實情況。
眞實傳達表象內涵
《夜》劇利用一些非常簡單、甚至近乎粗糙的素材(如鏤空的鐵罐、幾乎未經處理的門板與室內擺設、道路維修的標示牌、老舊機車的車頭握把與頭燈)創造出一些令人驚奇的意象:以鏤空透光的鐵罐堆疊的城市夜景;以原本在地下通道的道路維修標示構築女子的房間,將兩個不同的物質環境相連;如飆車族的機車和月下美女的小船。這些舞台意象也同時在視覺上呼應了戲劇文本以溫柔對比粗糙的風格,在讓我們爲幻想之美(美妙的城市夜景)驚嘆的同時,也一再地提醒我們現實的粗糙與醜惡(擁擠的公寓房間)。
《夜》劇所欲描述的「孤寂」,和劇中流露的美感與眞實感,其實就在這種溫柔與粗糙的並置對比:當女子說她因爲看到一個自殺者的眼神,而從此無法與人溝通的時候,其實就是對現實的粗糙(一個逼迫人們不計一切自殺的社會)與生命的溫柔(以最美麗的姿態結束自我)的沈痛表述。
雖然是一個夢魘般的戲劇情境,《夜》劇基本上還是相當寫實的。這裡所謂的寫實非指表面切片的複製(slice of life),而是切穿表面進入內裡的描繪。無論是施工的地下通道,或是充滿形色人群的都會公寓與街頭,我們都可以在《夜》劇中看到創作者對於身邊人事的細膩觀察;深刻的悲傷(如妓女對著報時台的泣訴、如女子倚在門邊的無奈)、眞實的疲憊(如管理員夫妻的無盡守候)、和堅持強悍的生命態度(如男子鍥而不捨的追尋),這些才是社會與個人生活的眞相,所謂邊緣族群的憂喜,其實才更眞確地傳達出社會整體的眞實面貌。
但如果沒有感同身受的悲憫、豐富的想像力、和自我嘲解的幽默感,即使是如實地複製這些眞相也將會流於膚淺、和強說愁緒的無聊姿態。
單純的感動而擁抱疼惜
即使只是個沒有太大企圖的小品之作,《夜》劇因其悲憫,所以它的心理與戲劇情境無須美學或心理分析理論的支撑,對於生命的描繪也無須社會批判爲指向,而可以只滿足於單純的抒發與相互疼惜(如劇中的年輕人與男子、如以電碼相通的男女、如演出者與觀看者)。《夜》劇也因其自嘲的幽默和豐富的想像力,以誇張的姿態將深沈的悲傷轉化爲笑聲,而能避開自憐、濫情的姿態。在這樣一個「孤寂」都可以被當作商品販賣的時代裡(我們只需想想流行文化與許多的商品廣吿),這種單純的悲憫、自嘲、與想像其實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我們可以對社會文化的種種問題提出理性論證的批判,但這並不否定單純感動與情緒渲染的價値。我們也可以對人生根本的情感機制加以拆解質疑,但這也不否定相互擁抱疼惜的欲求。《夜》劇這樣一則關於「孤寂」的寓言故事,除了提供一次愉悅的觀戲經驗之外,也爲我們體現了相互溫柔貼近、對抗無處不在的「孤寂」的可能──無論這個世界如何地粗糙。
或許這樣的演出就是那可以將你我聯繫的神秘電碼?或許這就是那追尋不得的「失落的傳奇」?
文字|陳正熙 國光藝校劇場藝術科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