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從評論的角度談戲劇的結構,這一次我們可以從創造的角度來看。從評論的觀點談結構,意指我們應該了解他人文本的組織架構,從創作的角度論結構,更意指我們應該熟知自己文本的組織架構。
有機結構觀
爲了方便解釋,這裡暫用最粗略的方式將結構的概念分爲有機結構觀及非有機結構觀。西方傳統戲劇──自希臘悲劇、中古世紀的宗敎劇到莎士比亞,一直到易卜生、契訶夫、史特林堡,甚至到一九五〇年代──大都可以有機結構觀來檢視。但是有機(organism)這個生物名詞一直要到科學較發達的十九世紀才被廣泛使用到文學批評。
十九世紀上半是浪漫派的天下。浪漫派的作家認爲世界是有機的,意即世界有一定的次序,且每一個事物:人類、自然現象、天上的雲、地下的水、沒有生命的石頭、有生命的花朶等等,都有其內在的關聯。個人的內在生命似乎也於外在的世界得到對照;加上田園似的生活──相對於工業社會──,個人的命運與群體的生活也密不可分。
有機結構觀的主要信念是:每一個部分的存在完全是爲了加強整體的存在;每一個部分都有強化整體效果的功能。以一個人的手指爲例:一手有五指,每一手指皆於手的運作有極大的貢獻。如果一手有六指,第六指非但毫無貢獻,且影響手的正常運作,因此可以割捨。在這種觀念下,一部作品好比人體,如果出現三隻手或三隻脚,這部作品的結構就出現問題了。《伊底帕斯》算是最符合這種結構的典範,從頭到尾毫無贅肉。《李爾王》是個複雜的有機結構體,因爲它所觸及的是多重主題,所以它的組織架構不如《伊底帕斯》那麼一目了然。
有機結構觀於布局或組合大抵採取線形的思考並運用邏輯因果關係。假設一部劇作分A、B、C、D、E五部分(有點像五幕劇),B的存在是因爲有A,B的作用在於延續A的鋪呈,並爲C鋪路;也就是說如果沒有B,C的出現就有點莫名其妙,令人不知所以然。
對一般人來說,一提到有機結構體,就馬上想到寫實主義或自然主義。其實,現代戲劇(也就是從一八八〇年代到一九五〇年代)中,大部分的劇作家都是有機觀的奉行者,不管他們是有意的,還是無意識的。除了寫實主義以外,像象徵主義與表現主義,雖然於形式上大做改革,但在紋路肌理的設計還是遵行有機結構觀的。
超現實主義的「反」動
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及都市的興起,田園式的生活漸成回憶,取而代之的是充滿疏離感現象的都會生活:個人與個人的疏離及個人與羣體的疏離,甚至個人與宇宙的疏離。這時提倡一切息息相關的有機論就開始接受挑戰。達達主義或許是提倡非有機結構觀的先驅者。信奉達達主義的藝術家認爲,世界本無次序,一切雜亂無章,如果藝術家硬要於作品的結構呈現出有起承轉合的有機體,那是自欺欺人,也嚴重違反自然。因此他們強調,藝術不需人工的設計才能反映自然。可惜,達達主義一味破壞而不知建設,階段性的任務達成後就宣吿死亡了,取而代之的是超現實主義。在戲劇中,眞正大行非有機結構的風潮是一九六〇年代的前衛劇場,這些劇場不再死守線形的、遵行因果關係法則的敍述;他們提倡的是反敍述,亦即反有機的結構呈現。
假設一個劇場文本分A、B、C、D、E五部分(通常部分的區格並不一定很明顯),每一部分跟其他部分或整體文體的關係並不是顯而易見。也就是說,B的存在並不是A的「自然」延伸,而B和C的關係並沒有因果關係。也因爲如此,這種結構最容易引起誤會。一些死守線形思考的觀衆會認爲這種文本根本是惡搞。同時,一些半知半解的編導以爲這種結構可以天馬行空,任他胡搞瞎搞。雖然是反有機結構體,A和B或B和C兩者之間並不是全然無關。而且,五個的部分的組合及每個部分出現的位置是要經過更細密精準的設計。這時我們要捨棄對因果法則的依賴,用其他的方式──如夢的邏輯蒙太奇、辯證、拼貼撞擊等──找到各個部分之間的內在關係。如果,於一部非有機結構的文本中,A與B於併置撞擊後而沒產生蒙太奇式的引伸意函或辯證式的互斥或互補關聯,也就是說A與B沒有任何內在交集,那這種設計原則上是失敗的。這裡要特別強調「原則上」三個字。有時A和B眞的毫無相關,而是因爲C(或D或E)與A的撞擊後所產生的交集才使A、B之間產生另一種交集。更見非有機結構觀是一種極複雜、高難度的設計,不是腦袋像漿糊而誤以爲漿糊有理的泛泛之輩可以騙人的。
一部反有機體的文本,乍看之下混沌未開,其實肌理隱約可見,是需要設計的。所謂的無設計的設計只是矛盾修辭,並不是眞的設計。可見,不論是有機體或反有機體,兩者都得著重部分與部分及部分與整體的關聯與交集。
誰是誰非?
一般來說,台灣大劇場的作品大都是有機結構觀的產物,而小劇場的表演則是反有機結構觀的印證。也因爲如此,獨鍾反有機體的編導極力排斥有機體的文本。他們認爲奉行有機觀念的編導是被講究理性或直線思考的敎育方式所制約了。果眞如此嗎?答案見仁見智:宇宙到底有無秩序,人類也只能提出理論(theory)而不是不可打破的法則(law);人們的行爲受理性控制或非理性引導,有一定的答案嗎?而且必要理性/非理性如此二分嗎?
這裡出現一個有趣而難解的問題。因爲於歷史上,有機結構一直是西方劇場的基石,而反有機結構觀出現於其後,很多人對於學習戲劇的過程有不同的看法。有一派認爲想先學會跑,要先學會走;亦即要想反有機,必須先搞淸楚何謂有機。就這一派的人而言,有機結構觀爲「必要之惡」,不管你接不接受它,你總是要先了解它。這個議題和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方法表演是否應爲「必要之惡」一樣:要想從事風格化表演的演員該不該先受寫實表演方法的洗禮?另一派卻認爲,旣然有機結構觀「誤人子弟」,何必要初學者先受其汚染,然後再反汚染。
我個人沒有答案,只有看法。我認爲兩者都可以學,也都必要懂。我不贊成把某種觀念當成信仰。信仰排他性過後,會使人眼界窄小,不容異己。有機也好,反有機也罷,甚至兩者互用,都是可行之路,端賴藝術家自己選擇,然後善加利用。只要呈現出好的作品,就是功德一件。
文字|紀蔚然 師範大學英語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