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提厄審視嚴厲,卻不在作品中流露痛苦的痕跡。
他堅持要以管弦音樂創作,堅持語不驚人死不休,
若不能說人所未能言,則絕不創作。
在這波後現代作曲風潮中,亨利.杜提厄(Henri Dutilleux)似乎反而因爲他謹守著的現代音樂風格,而被遺忘了。他堅持要以管弦音樂創作,在現代音樂中幾乎找不到任何依憑:不屬於任何學派,作品量又奇少,一度在本世紀中葉的四十年間,只寫作過九部作品;堅持語不驚人死不休,若不能說人所未能言,則絕不創作。對他而言,創作並非維生工具,而是塡補龐大音樂創作歷史環結中的空位,因此若無驚人之語,他寧可敎書維生,也不願濫竽充數。
杜提厄的音樂最特別的地方,在於他對管弦樂團精妙的運用。他對樂團音色極度敏感,很少運用總奏來彰顯效果,而多半是使用幾個樂器群來創造特殊的音色。而這些聲音則常走在極端的效果上,有時尖銳,有時則極度的壓抑。他的作品常有複節奏和複調性(polyrhyth-mic, polytonal)的寫法,可是因爲他始終對樂團音色的澄澈度很講究,所以並不會予人混亂的感覺,也就是說他的作品儘管複雜,卻始終維持一種高度的音色潔癖。杜提厄其實也常引用無調或音列手法創作,他的語法又不特別抒情,常常以強烈、激動的對比陳述情緒,可是其壓迫力卻不大。只是隱隱約約之中,常會感受到其中強烈的生命力和衝擊性,這在法國近代作曲家中很少有,反而較接近比利時的現代作曲家。
要瞭解杜提厄,不能像大部分音樂那樣,從旋律或是節奏的變化去聆聽。他的情緒主要表現在對於調性轉變的頻率和樂團音色的多樣性上,這樣的作曲風格毋寧是極特殊而個人化的,也就因爲這樣,使得眞正理解杜提厄音樂的人數相當有限,無形中也限制了他作品的廣泛性。
杜提厄自己曾說過一段話,頗能總結他自己一貫的作品風格。他那種自由不羈、徜徉於思想的天地中,卻始終獨特的創作意念,雖然經過一再的審視要求(他把自己五〇年代以前的作品都燒毀),卻始終不在完成的作品上流露痛苦的痕跡。
「首先,在型式的範疇,我很謹愼的避開事先設想好的型式架構,總是很強調靈魂的自由度。其次,我又特別偏好某種音色(或許可以說是耽溺於聲音的感官愉悅上。)再者,我也特別迴避所謂的標題音樂,或者是帶給音樂任何特殊的意涵或傳遞特定信息。不過這並不表示我認爲音樂藝術沒有靈魂深處的涵意。最後在技巧的層面上,我特別講究選擇的絕對必要,要精簡、要能捨。」
前文雖說過杜提厄的風格趨於保守,可是他卻不是一位閉塞的作曲家。他幾乎對所有的新型式、新音樂語言都採開放的態度,也從不排斥,可是在這些世紀中葉的流派中,他卻始終能夠保持卓然獨立的風格,這也是他最讓創作者稱道的地方。如何在這長久的創作路途中,保持創新與變化,卻又始終維持他高度的個人風格,全都仰賴沒有人能夠敎導的敏感音樂性,這也正是杜提厄在二十世紀樂壇最凸出之處。
新作──時光的陰影
由於杜提厄的作品數量極少,且都經過他個人嚴格的篩選,才得以問世,所以幾 乎每一次有新作面世,都是 作曲界的盛事。九八年,杜 提厄終於又發表了一部新作 《時光的陰影》The Shadows Of Time。這首樂曲共分爲五個樂章:〈時辰〉Les Heures、〈邪惡的愛瑞兒〉Ariel Malefique、 〈陰影的記憶〉Memoire Des Ombres、〈光之波動〉 Vague De Lumiere、〈藍色屬音?〉Dominante Bleue?。
這部作品是爲了紀念著名的納粹受難者──安妮法蘭 克而寫的。這位在逃亡期間 寫下逃亡日記,而讓世人深 深震驚於她悲苦身世的猶太少女,激發了杜提厄一貫的人道關懷,因而寫下這首陰鬱而充滿精緻配器的作品。這部作品是爲安妮過世五十周年紀念音樂會所寫,曲中較難解的是第二樂章邪惡的愛瑞兒,這位愛瑞兒指的是米爾頓《失樂園》一作中的邪惡精靈。而最後的〈藍色屬音?〉,則正是杜提厄最敏感的情緒指標──調性,在此曲中,他所指的屬音是升C;杜提厄一向有從一個單音符,發展出變奏和情緒演化的作曲機能。像他的管弦樂三聯作《音色、空間和運動,副標題:星光之夜》 Timbres, Spaces, Move-ment, La Nuit Etoilee,就由一個G音發展出燦爛的全作。但是爲什麼會有問號,又爲什麼這個屬音是藍色的呢?藍色,杜提厄指的是一種悲傷的色彩;而問號則是他對人類未來的疑問。
這部作品在九八年三月才由波士頓交響樂團首演,演出在最後樂章的木魚聲中嘎然結束,在場的觀衆們渾然不知樂曲已經結束,遲疑了近一分鐘才響起掌聲,那掌聲中夾雜著懷疑和不安,似乎,杜提厄所要傳達的哲學意念,有一部分藉由音樂的情緒,已經進入茫然的觀衆心中……
文字|顏涵銳 音樂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