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以演出爲主的劇團,沒有導演、演員、編劇、技術人員,只有幾位集劇場訓練、社區/社會工作、公關等任務於一身的團員;藉著劇場工作坊的形式與地區居民交流、互動,在短短年餘的時間內,足跡遍及台灣並在今年「第二屆現代劇場硏習會」中備受注目。
在一九九九年第二屆台灣現代劇場硏討會的社區劇場議題中,出現一個引起與會人士注目的團體:烏鶖社區敎育劇場劇團,「烏鶖」自一九九八年五月正式在台南立案築巢,成員爲四至六位劇場經驗相仿(多經「民衆戲劇」訓練)的年輕女子。其備受矚目之處是其劇團運作不同於了一般概念中「劇團」的結構和業務,它不製作屬於「烏鶖」的演出活動,換言之不像其他劇團推出一齣齣的戲碼,「烏鶖」沒有導演、編劇、演員、技術人員,取而代之的是集劇場訓練、社區/社會工作、公關等任務於一身的幾位精簡人員;而由於沒有「正式」演出就不需要固定排練場地,其排練場地是隨著被訓練對象的地域環境所提供的空間爲主,加上演出具濃厚的活動性質,演員、觀衆都是活動的參與者,因此也無所謂票房壓力,更毋需擔憂劇評家對作品的虎視眈眈。
工作坊型態的團體
然而「烏鶖」究竟是什麼?她們是以極具機動性形態—劇場工作坊(workshop)的形式,至台灣各縣市、鄕鎭或小型社區單位以及民間團體等,對居民或社團成員進行引導式的劇場訓練;也就是說,她們以劇場訓練者的角色進入社區,期以劇場這種具高度互動性的媒介,將社區居民有效的凝聚,透過「烏鶖」發展出來的劇場訓練體系,引導民衆對自身所處的環境有所作爲;尤有甚者,她們對於介入社區的企圖心並非止於劇場,與社區做深度結合、改造社區應是她們視爲更重於劇場的任務;因此劇場只是一個手段,對於「烏鶖」成員,「社會工作者」毋寧是更貼近她們的描述。也因這種迥異一般劇團的工作模式,在硏討會中引發沒有正式演出的「烏鶖」是否能稱之爲「劇團」的爭議,有些與會人士就認爲稱它爲訓練單位或許較爲合適。在劇場領域中關於「何謂戲劇?何謂劇場?」的探究何其多,但「何謂劇團?」的探索似乎不多見,是否一定要有正式公開演出才能稱爲劇團?或者從事戲劇活動的團體就可稱之爲劇團?這是値得大家探討的議題。
「烏鶖」劇場理想的原初觀念來自於亞洲「民衆戲劇」,揉合了巴西導演波瓦(Augusto Boal)的「被壓迫者劇場」(Theatre of the Oppressed)、民衆劇場、英國格林威治靑少年劇團(GYPT)的敎習劇場方法、美國「一人一故事劇場」(Playback Theatre)等劇場訓練技巧。縱使其劇場訓練體系未臻完整成熟,但以台灣目前的時空情境之下,她們卻是極少數(或許是唯一的)一支具有淸楚理想、理論依據和具體可行方式的劇團。
這裡舉出「烏鶖」劇場訓練中的一次課程內容爲例;三月份「烏鶖」與新竹市「孟竹國宅社區」合作的社區劇場工作坊,在當次課程中的「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波瓦「被壓迫者劇場」中重要劇場技巧之一)探討社區安全問題,首先呈現一段預先排練好的「事件」,劇中有四個演員,大意爲某一社區發生歹徒強奪居民財物,居民開始討論如何改善社區安全,但有的居民只願自掃門前雪,任憑他人勸說也不肯加入共同維護社區安全的行列。「事件」的進行,一旁扮演引導者(賴淑雅)不時在段落處中斷演出,並詢問觀者對劇中角色的看法,觀者可發表意見也可上台取代劇中角色,重演或延續事件,或許是由於「事件」演出的非正式性(沒有刻意安排的燈光、服裝、精確台詞),觀衆並不懼怕上前取代劇中脚色,當天幾乎所有的觀衆都上台了。正如賴淑雅所言:「…『被壓迫者劇場』是由『觀演者』來操練,他們同時擁有表演與觀賞的機會…」。
實際上根據當天的「論壇劇場」,可說是一個劇場化、動態化了的「2100全民開講」,所觸及的問題和事件中所呈現的衝突,使得觀衆皆有表達意見和介入劇中事件的衝動,在「事件」進行中,每個觀者即不自主的置身於事件所發生的問題中,思考要如何改變事件的發展,好比棋賽的旁觀者,無可避免地投入棋局發展的思索中,只是在「論壇」中觀者擁有介入劇情的權力,就連當天身爲觀察員角色的筆者,也被引入「論壇」的情境,被挑起的情緒驅使自己加入事件的表演。
劇場化的社區實踐
由於「烏鶖」少了一般劇團外在硬體的沉重負擔,它是一個會移動的劇團,團長賴淑雅在其於硏討會中所發表的論文《一個另類社區劇場的誕生─「烏鶖社區敎育劇場劇團」的初步實驗》中提出:「…這樣的運作模式,最主要是希望突破『定於一地』的社區劇場觀念……,而且『社區』的概念從有形的地域性社區,擴及到無形的特殊性社群,重點應該在『人』而不在『地』。」若我們嘗試從社區劇場發展的角度審視,「烏鶖」的「初步實驗」,提供台灣社區劇場一個可能方式。除此,對於現階段的台灣現代劇場,「烏鶖」的工作與表演方式可說旣新穎又基層(雖然西方國家類似的劇場活動早已如火如荼),它是第一個以波瓦「被壓迫者劇場」作爲劇團主要劇場形式的台灣現代劇團,其對象是群衆(包括表演者與觀賞者)而非劇場工作者,且並不意圖將群衆訓練成劇場工作者。
實際上,對於從事小劇場的「知識靑年來說」,波瓦的劇場理念和劇場形式是相當有吸引力的(這種吸引力主要是在劇場理想與知識上),但以目前劇場界普遍存在著與觀衆、民衆間的鴻溝來看,若「被壓迫者劇場」這類群衆性格強烈的形式,還是由歸國學者或留洋的劇場工作者引進的話(再加上與文建會合作熱熱鬧鬧大搞一場千人、萬人活動),恐怕下場還是和其他過去引進的舶來品一樣無法深植民間,而落個無疾而終的下場。反觀「烏鶖」以類似一組社區劇場工作團隊的模式進入社區,其成員除原有的民衆劇場經驗,加上成員中兩個核心人物許麗善、賴淑雅具長期記者工作資歷,對於社會脈動掌握的能力和其他階層人際網絡較一般劇場人士大,她們將「被壓迫者劇場」體系注入自己原有的民衆劇場理想,並準確地鎖定對象與切入方式,結果是快速地、一拍即合地與各地區和民間團體產生結合,而其間所獲得的民間回響也頗令人興奮,以目前「烏鶖」在台灣各地延燒的速度,應是台北在密閉空間從事劇場的工作者所無法想像,她們的成功實驗,也相信是對這個新興團體相當陌生的政府單位和劇場界一時間難以理解的。
面臨的未來
雖然「烏鶖」在工作上有了初步的成果,但仍處於實驗階段的它卻必須面臨一般劇團不會發生的狀況和工作方式上的問題,這些只能透過不斷的發現錯誤與保持高度的反省能力來解決。尤其若「烏鶖」有長期發展的計畫,許多將接踵而至的問題則是它所要深思的;例如:如何界定「烏鶖」在社區中的角色?是單純外來者或者意圖成爲當中的一份子?如何設定其涉入社區事務的範圍與程度?在涉入時所持的立場又爲何?若選擇至許多社區做短暫式的停留,那麼所促起的社區劇場能達到「烏鶖」原初的理想嗎?而若鎖定某一社區做較長期駐留,那麼其劇場訓練技巧上所面臨問題又是什麼?與社區/社區民衆的關係和互動上的態度的展現,是居於指導的高度?還是戴上知識份子實驗精神的眼鏡,讓社區和民衆變成理念實驗室的白老鼠?或者是一起成長的共生關係?此外,雖說劇場在「烏鶖」的理想中只是手段,但對於劇場與非劇場界線區隔的思考,與面臨「劇場」,這個亦是藝術類別中的一份子,對於在其劇場技巧中如何發展具藝術性高度的內涵,相信當是在「烏鶖」成員思想深處中無法迴避的問題。
文字|林偉瑜 文化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