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靑是中共建政後第一代崑曲演員中的佼佼者,有「崑曲皇后」的美稱。她擅演三齣以「夢」爲名的折子戲──《牡丹亭》中的〈驚夢〉、〈尋夢〉,以及《爛柯山》的〈痴夢〉,所以又有「張三夢」的名號。本月份張繼靑將應邀來台,一人獨挑四天五場的專場演出,台灣觀衆可以藉以感覺其獨特的魅力。
秣陵蘭蘊──張繼靑崑劇專場演出
11月25〜28日
新舞臺
南方崑劇故地蘇州,培養了中共建政後第一代的演員,並仿效「崑劇傳習所」傳字嵌中的作法,給這批學員的名字中置入一個「繼」字,從此這支素質優良、擅演蘇崑的專業隊伍,爲中斷已久的崑劇藝術重燃昔日風采。張憶靑從此改名爲張繼靑,成爲「繼字輩」中的代表人物。
蘇州的文衙弄
歲月輕易五十年,時至今朝,張繼靑仍舊沉浸在幸福的回憶,當初蘇州文化主管部門,特意將位於文衙弄的「藝圃」,撥給劇團使用。這裡曾是明代著名書畫家文徵明的曾孫文震孟的故園,園林具備了典型明代建築的開闊直樸,她在「博雅堂」跑圓場、走邊……,正式的學藝生涯,如同她擅演的〈尋夢〉,走進這座大花園,便美滿幽香不可言喻了。
其中對她藝術的成長至爲緊要者,有來自淸末「全福班」的著名旦行老藝人尤彩雲、曾長生,和人稱「大先生」的沈月泉,其眞傳弟子沈傳芷爲她敎戲;淸代葉堂一派唱法傳人俞粟盧的眞傳弟子俞錫侯,爲她授曲;前輩老曲師吳秀松替她譜曲等等。說起這些師長,張繼靑感謝當時敎她的師資都是一時之選,提供了最優化學習條件,幾乎是「因戲制宜」,例如團裡貼演《櫃中緣》,作針線活的身段,立刻延聘敎師,學完即刻上台實踐。有一次船上說戲的經歷,至今讓她記憶深刻,當初往返江南各地都是沿水路搭船而行,原先的行船白天運過石灰,晚上讓給劇團趕路;年近八十的尤彩雲,陪伴她們到處巡演,一有空就說戲敎戲,在晃蕩的船艙,又指正了〈遊園〉的台步。經此老師的點撥,「只有脚底磁實了,身段才有章法」,年幼的張繼靑心裡一亮,得益匪淺,原來她老是有演戲捉不住的苦惱,皆因脚下沒有譜,台步確是一切身段的基礎,她的〈借扇〉、〈陽吿〉、〈痴夢〉、〈琴挑〉,莫不是牢記這段話,從脚下一步步練起。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早在一九五四年演出蘇劇《李香君》時,張繼靑對於昔日的秦淮風月,早就如雷貫耳,後又爲演出活動多次來訪南京,逐漸有了好感。沒想到六〇年代起,「江蘇省蘇崑劇團」爲了因應日趨繁重的演出任務,決定分撥爲兩團,一在南京、一在蘇州,輸送到六朝金粉古都的,都是「繼字輩」的靑年演員,這個重大改變,也讓她的中年歷程,和這座石頭城結下了半生的因緣。
江蘇省屬戲曲院團中,各項內外招待演出,以吳中水土培植出來的崑劇,最具吸引力。身爲主要演員的張繼靑,承擔著一年數百場的演出任務。當時她常演的有〈相梁.刺梁〉、〈驚變.埋玉〉、〈斷橋〉、〈痴夢〉,同時也受到大環境的推動,各地提倡現代戲,從而新編崑劇《活捉羅根元》裡的女游擊隊員發姑,也是她經常扮演的劇目之一。
文化革命橫掃之下,停頓了所有演出,崑團在下鄕學習中,「表現較好」,准許排演「樣板戲」,這在當時簡直就是聖旨下的殊榮。居然指定她出演老旦,自從藝以來始終扮演著年輕女性,在「革命激情」鼓舞下,她便不假思索地轉行學演老太太了。提及這段特別的經歷,她不全然地排斥,笑瞇瞇地指出,先生姚繼焜還演過《紅燈記》的李玉和;反過來京劇寬宏的發聲技法,彌補了她嗓音窄細的不足,而現代戲生活化的詮釋,對她日後復排傳統戲絲毫沒有影響,演員基本的要求,就是去適應各種角色,與此同時她還透露,前兩年本計劃排演以殘障人士爲題材的現代戲,可惜眼下排戲所面臨的難題阻礙,夢想只好埋藏在心中,看得出張繼靑的演劇藝術是「宜古又宜今」。
一生愛好是痴夢
將近十年,作爲崑劇的專業演員,不能唱崑而改唱京,張繼靑的演劇藝術並沒有耽擱,藉著京劇的演出,功夫猶在、嗓音變寬,默默地等待能再重返舞台。命運這次沒有拒絕她的夢想,一九七六年文革結束後,崑劇迎來盛極一時的輝煌,年屆八十的京崑大師俞振飛,要求和張繼靑同台演出《太白醉寫》、《奇雙會》等傳統名劇,她對俞老感恩戴德,還記得五〇年代初,俞老剛從香港返國,聲名如日中天簡直是個超級大偶像,院團安排兩人合演〈斷橋〉,她害怕極了!俞老耐心勸說:「不要緊,台上唱戲嘛!」上了台有老師在,果然安穩地多了。這股幸福的滋味,讓她想到華傳浩,他爲她講述〈蘆林〉一劇,又找機會合作,在台上帶領學生,該到發揮的節奏點上,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整齣戲就演活出來了。
「張三夢」(註1)的戲稱在劇壇由來已久,〈驚夢〉、〈痴夢〉、〈尋夢〉三齣折子戲也伴隨著她出訪過五湖四海,獲取了第一屆梅花獎的榜首後,「張三夢」之名先是在北京報章上刊登出來,大概也就由此傳開了吧!一生中演了無數戲,到底最鍾愛是哪齣呢?張繼靑表示,最早學的〈驚夢〉、後來的〈尋夢〉受敎於姚傳薌,杜麗娘在心境上與自己是相距甚遠,她總覺得自己的形象有缺陷,出演閨門旦不夠完美,故此在唱腔上塡補前者之不足,努力以娓娓動情的細腔牽引人物,純正地體現「水磨腔」的諸特點;而〈痴夢〉多年演來算是較爲符合她的形象,少了強作女兒態的壓力,演來自覺順暢不少,也許是和該戲主角崔氏頗有戲緣,初露鋒芒時她以〈痴夢〉正旦「雌大花臉」的唱法,克服嗓音細尖的缺陷,六〇年代初,張繼靑通過戲劇名家顧篤璜的協助,請出了沈傳芷敎授家傳戲《爛柯山.痴夢》,文革後再請沈老觀戲,「〈痴夢〉給妳演出來了!」這句話差不多是老前輩對張繼靑最高讚詞了!帶著〈痴夢〉走進蘇北的泰興山區,戲演完了觀衆卻不肯離去,直呼戲沒完還要看〈潑水〉呢!原來老百姓是帶著對生活理解與熱情走進劇場(註2)。而她呢?一個角色的歷程,活脫是自己親身走一遭,在劇場燈火通明的片刻,兩者便相互合一,背負著劇場交流能量的推動,全本《爛柯山》在觀衆千呼萬待中創排成功;一九九四年著名京劇導演阿甲,即將走到人生的終點,自己最認可的作品只有三齣,除了家喩戶曉的《紅燈記》,〈痴夢〉也在其中,這頂桂冠同屬於張繼靑和她自身對〈痴夢〉的痴夢。
世紀之交,許多藝術家都以作品呼應時代之聲,她選擇了台北,作爲晚期重要的專場演出,此舉也意味著台北,選擇了張繼靑的崑劇,向傳統經典的戲曲藝術作世紀的回眸,她對台灣的觀賞水準,打心底敬畏,作爲演員她願意接受這樣極爲尊重的挑戰。
然而遺憾的是,邁向千禧年的時刻,作爲崑劇藝術的代表人物,張繼靑尙未擁有自己流派藝術的弟子和傳人。她對於戲曲整體的衰敗,只能用無可奈何春去也來形之,整座戲曲的百花園,以蘭命名的崑曲,更難逃一劫,她語重心長地認爲「我只能保證自己這一棵花草了」踏著崑山腔盛世繁華的笛聲走近,她可能是嬌嗔的楊妃,傷春而亡的杜麗娘,逼休悔嫁的崔氏,萬千美景終究歸向斷井頹垣,下個世紀崑曲只能是我們精神文明的依歸,而無法納入生活裡的通俗娛樂,也許這是張繼靑,也是我們的第四個夢想。
註:
1. 「三夢」指的是張繼靑擅演的三齣經典折子戲──《牡丹亭》中的〈驚夢〉、〈尋夢〉,以及《爛柯山》的〈痴夢〉。
2. 〈潑水〉爲《爛柯山》中的精采終篇,本劇又名《朱買臣休妻》,全本的內容有〈通休〉、〈痴夢〉、〈潑水〉等,〈潑水〉即接在〈痴夢〉之後,內容敍述崔氏期待以舊情打動前夫朱買臣,希求能重歸於好,但朱回道夫妻情分已如潑出之水,難再收回。泰興山區的觀衆就是沿著對故事的完整理解,覺得要看到〈潑水〉一折才是眞正戲的結束。
特約撰述|李翠芝